宋渡雪和衣躺在卧榻上,眉心微蹙,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他没骗人,回房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躺下了,想抓紧时间养一养精神。虽然看起来还清醒,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经连续数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过去四年里的梦里虽然也充满了乱七八糟的景象,但翻来覆去也就那些,再加上宋渡雪只是娇气,并不胆小,醒过来就能抛之脑后,除了长期睡不好导致宋大公子的脾气越来越差以外,没什么实质上的影响。
但自从被那女魔头施了个法术后,他的梦里就多了个讨人嫌的不速之客——朱英。
此人不仅在他梦里赖着不走,还把千篇一律的噩梦翻出了新花样,有些叫人魂飞魄散,有些叫人肝肠寸断,还有一次宋渡雪醒来后都不敢回想,想起来就耳根发热,恨不得把梦里的自己拖出来同归于尽,一了百了。
更令人烦躁的是,噩梦中光怪陆离的景象在现实中不会发生,朱英却是个活生生的大姑娘,共乘一车赶路的十几日内,朱英白天在他面前晃,晚上在他梦里晃,把宋渡雪折磨得身心俱疲,又拿梦里的人没办法,只好离真人远一点,企图眼不见心为净。
不然还能怎样,难道拿心魔种当借口,逼她就范吗?宋大公子心高气傲得没边,死也干不出这么无耻的事。
午后不过片刻,宋渡雪方在半梦半醒间兜了一个圈,房门就被人叩响了,总管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大公子,陛下召您入宫一同用晚膳,特赐了宫轿一乘,已经在府门外候着了。”
宋渡雪没睁眼,抬手按了按眉心,声音尚有几分疲惫的低哑:“……知道了。”
不管实际如何貌合神离,三清山名义上仍然与南梁皇室是姻亲,无论作为南梁国教的大公子,还是皇帝本人的侄子,他既然来了金陵,早晚得进宫去拜见。
那宫轿四角坠珠,八人一抬,绣满了五彩的图案,跟送姑娘出阁似的,走得比爬得还慢,不过数里的距离,要走半个多时辰,宋渡雪快烦死了,比起在大街上磨磨蹭蹭的现眼,他宁可一匹马直接骑到奉天门去,还能早去早回。
但是帝王荣宠,不想领也得领,不仅得领,还得昧着良心感恩戴德。
也不知道她们几个现在在哪玩,小时候随口答应过朱菀带她来金陵吃香的喝辣的,结果好不容易真来了,他这个主家却完全没心思作陪,思及此处,宋渡雪有些惭愧。
普天之下的繁华盛景,七分都在金陵,没人指点,朱英那个不解风情的木头桩子知道该去哪看最好的景吗?
心念转动间,情不自禁撩起轿帘往外望去,八抬大轿已经进了洪武门,宫城的高墙四面围挡,望不见秦淮河岸支起的招幌,倒是看见了个意料之外的东西。
就在宫城御道的蟠龙浮雕前,摆着一个模样奇怪的青铜大鼎,说是鼎,实际只有浅浅的一拳深,就像顶了个大盘子,盘中有静水一汪,倒映着天上密布的浓云。
可宋渡雪抬头一看,天空澄澈如洗,哪有一片云?
轿外接引的内侍太监瞧见了,笑着问:“敢问大公子,可是在看那应候鼎?”
宋渡雪道:“应候鼎?那是什么,为何摆在此处?”御道乃百官上朝的必经之路,两边都是官署,为维持宫廷威仪,向来不能有杂物摆放。
“这可是个宝贝物件,能照出十二个时辰后的天气,是晴是雨,一照便知,”内侍太监笑嘻嘻地答道:“陛下体恤臣子们辛苦,特意把它摆在这儿,好叫大伙都能看见,该添衣还是该备伞,只消瞧上一眼,方便得不得了。”
宋渡雪微微蹙起眉:“这是个法器?”
“哎,正是!大公子要凑近点看看么?”内侍太监迈着小碎步,领着抬轿的朝那应候鼎走去,还一边恭维道:“不过凡人瞧起来新鲜,大公子您是仙家人,见过的宝贝只多不少,这个呀,保不齐还入不了您的眼呢。”
宋渡雪虽然并非修士,但粗略一看,也明白了此鼎的用法:盛水的盘子内刻着密密麻麻的铭文,盘沿外嵌了八颗浑圆的石头,看样子可拆卸,大概就是灵气来源。
这法器原理并不复杂,用法也简单得可以称之为傻瓜,但从什么时候起,凡人能用法器是这么寻常的事了?
见他皱眉不语,内侍太监又笑道:“老奴记得,大公子有好些年没来金陵了吧?这几年城里的新鲜事多得很,一桩跟着一桩,什么仙器啊法器的,放在以前哪敢想?陛下肯定也很想叫您亲眼看看呢。”
宋渡雪笑了笑,没接他的话。
当今南梁的皇帝名陈晟,年号永宁,十五岁登基,至今临朝已有二十载,始终励精图治,虽然其手段严酷,对朝臣来说或许算不上位仁主,但对南梁百姓而言,一定称得上是位明君。
市井街头对这位少年天子的美谈津津乐道,其中最广为流传的莫过于他与天上的仙女相恋,引得仙女下凡终成眷属的故事——也就是宋渡雪的姑姑,瑶华仙子宋怀珠。
其风靡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历朝历代广为流传的戏曲小说人物,可与牛郎织女媲美,就连每年为贵妃庆生的瑶华节,都成了金陵城的燕俦莺侣们最为追捧的节日,据说只要有情人在瑶华节的灯会中共同放飞一盏天灯,就能得到瑶华仙子的祝福,与心上人恩爱不移,白头偕老。
可惜故事终究只是故事,现实不会在最美满的一瞬间完结,距离宋怀珠自愿废去修为,下山嫁给凡人已有十八年,瑶华仙子早已不是什么仙子,永宁帝也与故事中的少年郎相去甚远了。
陈晟如今三十五岁,仍是年富力强的年纪,单看相貌,其实相当温文尔雅,眼角略垂,看谁都是一副很有耐心的模样,和陈清晏坐在一起,一眼就能看出后者身上那股温吞的书卷气是从哪来的。
不过宋渡雪心里门清,他这位姑父浑身上下唯一和“永宁”二字沾边的,估计就只有相貌了,他若真是省油的灯,满皇宫的法器难道是路边捡的?
“大公子来得好快,晏儿才和我说起你,”陈晟微笑着招呼道,又吩咐内侍去尚食局催促:“难得来姑父这儿做客,我命人做了你小时候最爱吃的莲花酥,去问问好了没。”
宋渡雪身在仙家,不算南梁的臣民,见皇帝也不必下跪,只躬身行了个礼:“参见陛下。”
陈晟颔首:“免礼。”又忍不住感叹:“得有六七年没见了,方才听晏儿说起,想到的还是那个只有桌子高的雪娃娃,谁知一晃眼就已经长大成人了,当真是光阴似箭。过来,让姑父仔细瞧瞧。”
宋渡雪依言上前:“陛下看上去却没怎么变。”
“没变最好,变了也只能顺其自然,”陈晟无可奈何地笑道:“盛年难再来,岁月不待人啊。”
陈清晏莞尔:“父皇春秋鼎盛,承天之佑,何须感叹年华。”
宋渡雪手掌轻叩,从多宝镯中召出一个古朴的木盒,甫一露面,房中便逸散开了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可知品阶绝对不低:“晚辈为姑姑准备了一点薄礼,不是什么稀世珍品,好在所用材料温和,炼化得也纯粹,可以聊表心意。”
陈晟摆手道:“你素来有心,不过礼贵亲授,你姑母近些年潜心钻研佛法,此时还在佛堂诵经,稍后便至,待她来了,你再亲手交予她吧。”
几个宫女捧着食案进来,青花瓷盘中盛开着一朵朵千层酥皮的莲花,这种耗时耗力的精致点心做一个就得花去半日之长,也只有皇宫里才能吃到,宋渡雪小时候的确喜欢,但他如今心里压着事,吃什么都食不知味,纯粹是糟蹋宝贝,尝了一个就放下了筷子。
“大公子这回来金陵,准备留几日?总该过了琳琅的生辰才能走。”
琳琅是宋怀珠的小名,除了宋渡雪的爷爷和父亲,天底下只有陈晟能如此称呼她。
来都来了,又正好撞上瑶华节,宋渡雪就是再想走也不能拍拍屁股走人,只得点头应下,陈晟便笑道:“那么正好,今年他们弄出了个新鲜玩意,准备在瑶华节拿出来试一试,可以瞧个热闹。”
宋渡雪眼神微动,略一思索:“莫非陛下说的是凡人也可使用的法器?不瞒陛下,如此多简单易用的法器出现在凡间,实乃古今未有之奇事,已经很新鲜了。”
陈晟笑而不语,神神秘秘地卖关子,只道:“到时便知。”
三人又随意聊了些闲话,永宁帝堂堂一国之君,每日要处理的政务堆积成山,记性居然出奇的好,还记得宋渡雪小时候在皇宫里走迷了路,结果被宫女错当成公主,还给他扎了俩小辫子的事,跟世间所有缺德的长辈一样,时隔十多年依然津津乐道,听得宋渡雪七窍生烟,眼看陈清晏眼都笑弯了,只能暗自在心底磨牙。
如此过去了一刻,尚食局的女官们来通报了三回,贵妃却还没露面,等到最后才来了位年长的掌事宫女,告知他们贵妃抄写佛经未毕,今夜就不来了。
陈清晏的笑容僵在了脸上,陈晟神色也微微一变,半晌没言语,方才还欢声笑语仿佛家常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吓得传话的宫女当场跪下,拼命磕头,最后才等来皇帝一句喜怒莫测的:“罢了,你们用过膳后再入内寺找她就是。难得入宫,岂有不见之理。”
宋渡雪点了点头,未置一词。
哪怕看起来再像,毕竟不是寻常百姓家,凡人最亲密的夫妻兄弟父子情,一旦放进富丽堂皇的皇宫里,总是变了味道。
晚膳排场不大,菜品却极精致,每个人爱吃的菜都有,显然花了心思,但四个人的家宴少了一人,实在令人如鲠在喉,匆匆吃过,宋渡雪便和陈清晏一同告退,趁着天色还不算太晚由太监领着进入后宫。
此时暮色始合,漫天的霞光一寸寸褪去,华灯初上,三宫六院的宫女太监们来来往往,皆不敢高声语,高耸的宫墙将天都切割成了四四方方的大小,啁哳私语都被压在了墙根底下,听不分明。
宋渡雪抬头望了一眼狭窄的天空,儿时觉得这片御花园大得找不着北,一不小心就走丢了,而今再看,才发觉如此逼仄,简直与囚牢无异。
一旦见识过天高地迥的壮阔风光,莫说一座宫殿,哪怕所谓的海誓山盟、深情厚谊,不也是另一座囚牢么?
领路的太监停下脚步,恭敬弯腰道:“殿下,大公子,内寺到了。”又向门口的宫女道明了来意,等着她入内禀报。
片刻后,寺里出来一位尼姑,亲自领着他们步入侧殿,二人才终于得见,青灯古佛的寂静佛堂内,贵妃娘娘一袭素裙,不施粉黛,绸缎般的长发随意地绾起,跪坐在桌案后,一笔一画地抄写着佛经。
一意孤行下山之前,瑶华仙子已在远离尘嚣的三清山上度过将近两百年的光阴,然而修士容颜不老,直到废去修为做了凡人,岁月才开始在她脸上显露。比起记忆中七年前的模样,宋怀珠胖了些,雪白的颈项上也有了浅浅的横纹,尽管仍旧美得不可方物,却还是能看出,她不再年轻了。
宋渡雪上前几步,躬身行礼:“侄儿请姑姑安。”陈清晏也转着轮椅上前道:“儿臣请贵妃娘娘万安。”
“嗯。”宋怀珠头也没抬,淡淡道:“免礼。有何事么?”
宋渡雪便客气地答道:“无甚要紧的事,只是惦念姑姑身体安康,特来宫中问安。适逢姑姑生辰,备了养元丹一盒,愿姑姑玉体长健,喜乐平安。”
宋怀珠点了点头,侍立一旁的宫女上前收下木盒:“晏儿呢?”
陈清晏踟蹰片刻,才道:“我……儿臣也没什么事,不过离京多日,有些想念母妃了,来看看您。”
“我一切安好,看过就行了。”
细毫笔写完最后一个字,宋怀珠终于抬眸,秋水盈盈的美目扫过二人,最后停留在她七年未见的侄子身上,端详了一阵:“还未引气入体?”
宋渡雪面不改色道:“侄儿生性懒散,吃不了修道的苦,爷爷对此心知肚明,恐怕打算任由我当一辈子凡夫俗子了。”
宋怀珠听完这番胡诌,露出点说不清是什么意味的笑,合上方才抄完的经书,递给身旁的宫女:“多谢你的礼物,姑姑没什么可拿来回礼的,就将这本亲手誊写的经书赠予你吧。”
夜色将深,宋渡雪作为一个没缺零部件的外戚青年不方便继续在后宫逗留,宋怀珠也没什么亲昵话要和他们说,说来也奇怪,分明她和宋渡雪才是血亲,却竟然还不如永宁帝热络。
待到二人告辞,贵妃娘娘送也没送,仍旧留在佛堂内,寺里的尼姑告诉他们,娘娘诚心参禅,每日至少要待到戌时才走。
宋渡雪闻言,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目光穿过幽深的庭院,见宋怀珠跪在佛像前,垂首默诵佛经,宽大的外袍拖在地上,像一只折翼的鹭。
七年未见,一字不问三清山,不问她的父与兄,传说中仙凡相恋的佳话啊……宋渡雪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眼神却失了神采,手中经书被他无意识地攥出了褶皱,用尽全力,方才压抑住胸膛中翻滚的不甘。
哪有什么佳话。
一个是千年万岁的神仙,一个是朝生暮死的蜉蝣,修士和凡人怎可能长相厮守,身为凡人称颂的美谈,经年已过,瑶华仙子仍把下凡当作是不畏万难的勇敢么,还是未能渡过情劫的一桩惨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