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仲文!”
当江澈以一种带着惊骇与确认的语气说出这个名字时,苏宅书房内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一条线横跨十年光阴穿过朝堂与江湖,将一个以贤德闻名于世的亲王和一个以仁心活人无数的名医联结在一起。
苏知意冰冷的指尖捏着那张记录着孙绍供词的薄纸。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必须从查案转向请君入瓮。
她要去见的不是一个杀人凶手,而是贤王墨宸在江南经营多年布下的最深、最隐蔽、也最致命的一颗棋子。张仲文此人以仁医之名受万民爱戴,他的济世堂在淮城百姓心中是比官府更值得信赖的圣地。
直接抓捕?审问?无异于捅一个巨大的马蜂窝。整个淮城的民意都会瞬间被点燃,会将她这个迫害活菩萨的酷吏钦差烧成灰烬。这正是贤王的高明之处,他用民心这件铠甲保护着他最肮脏的秘密。
所以苏知意必须在不引发民变的前提下撕开张仲文那张活菩萨的面具,让他的恶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她要的不是口供,而是击溃他的道心。她要让他赖以立身的仁德,在他自己眼前土崩瓦解。
“江澈,”苏知意的声音冷得可怕,打破了凝重的死寂,,“备车。我们不去济世堂,先去一趟盐运司大牢。”
江澈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意图,眼中闪过一丝狠色:“你是想带上那个活证人?”
“对弈之时,当头炮最有气势。”苏知意缓缓站起身,目光穿透窗棂望向济世堂的方向,“我倒要看看是他的菩萨心肠硬,还是我这边的屠刀更锋利。”
她要在一场万众瞩目的心理博弈中将死这盘棋。
济世堂,一如既往的挤满了人。
清晨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格洒在药堂之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令人心安的草药香气。堂内无论是衣着华贵的富商,还是衣衫褴褛的贫民都安静地排着队,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尊敬与信赖。
首座之上,一位身穿素色棉布长衫须发微白、面容温和的老者正在为一名孩童细细把脉。他神情专注,动作轻柔,仿佛对待的是一件稀世珍宝。此人正是被誉为江南小华佗的张仲文。
当苏知意带着一队杀气腾腾的盐运司巡检兵出现在济世堂门口时,那种安宁祥和的气氛瞬间被打破了。
“官差?官差来这里做什么?”
“快看,是那个女钦差!她来找张神医麻烦吗?”
“不可能!张神医是活菩萨,官府凭什么来打扰他行医救人!”
人群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议论声,许多病患和家属自发地站起身,隐隐形成了一堵人墙,用戒备和不善的目光盯着苏知意一行人。
张仲文缓缓放开那孩童的手腕,温言对他母亲嘱咐了几句,这才抬起头望向门口的苏知意。他的目光平静如古井,没有丝毫波澜,仿佛早已料到她会来。
“不知苏大人大驾光临有何贵干?”他的声音一如他的为人温润而醇厚,带着一种让人不自觉信服的力量,“若是瞧病,请排队。若是问案,老朽自问一生行事无愧于心。”
好一个“无愧于心”!
他一句话就将自己放在了道义的制高点,将苏知意塑造成了一个无理取闹打扰良医的恶人形象。
苏知意身后的孙绍早已被周围百姓那一道道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吓得两腿发软。这就是民心,这就是声望的力量。在这里,官威有时候还不如一句“张神医”管用。
这便是贤王布下的谋算。他算准苏知意就算查到了张仲文,也绝对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动他分毫。
苏知意没有被这阵仗吓退,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她挥了挥手示意巡检兵留在门外,自己则带着江澈缓步走进了济世堂。
她没有走向张仲文,而是在人群中随意找了一位正在等候的白发老妪,柔声问道:“老人家,您也是来看病的吗?”
那老妪见她态度和善,不像恶官便也答道:“是啊,老身这腿是几十年的老毛病了,多亏了张神医每月施药,才没瘫在床上。”
“张神医真是仁心仁术。”苏知意点了点头,话锋却突然一转,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只是我有一事不明。听闻张神医不仅医术高超,医德更是高尚,尤其擅长为战场上的军士医治金疮箭伤,堪称国士无双。不知,是也不是?”
张仲文正在提笔写药方的手微不可查地一顿。他抬起头平静地答道:“苏大人谬赞了。老朽只是一介草民,略通医理,不敢称国士。至于金疮箭伤,不过是医者本分,谈不上擅长。”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
然而,苏知意却笑了。
她拍了拍手。
门外,两名巡检兵押着一个五花大绑,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独眼壮汉走了进来。
正是李家私兵的统领,李虎!
李虎一进门,那双凶悍的独眼便死死地盯住了张仲文!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他们都认得这是昨夜在城外被官府抓捕的悍匪头子!
苏知意没有看张仲文,而是对着李虎淡淡地问道:“李虎,我问你。三年前,你在北境私自贩盐与戍边军士起了冲突,左臂中了一箭差点废掉。是谁在城外的一处秘密庄子里,为你拔的箭头上的金疮药?”
李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看了一眼面色依旧平静的张仲文,声音沙哑地说道:“是他。”
他的手指直直地指向了那位活菩萨!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张神医会给这种悍匪治伤?”
“不可能!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张仲文的脸色终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变化。但他依旧镇定的缓缓开口道:“医者父母心。在老朽眼中,只有病人没有善恶。此人当年被人抬来时浑身是血,奄奄一息,老朽若不出手,便是见死不救,有违天和。”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甚至让周围的百姓对他愈发敬佩起来。
然而,苏知意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好一个‘医者父母心’。”她嘴角的笑意更冷了,“那我再问你,李虎。那一次为你治伤之后,这位张神医可曾对你说过什么?”
李虎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他说,我这条命是贤王爷给的。让我以后好生为王爷效力,将来有的是荣华富贵!”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济世堂内在每个人的脑中轰然炸响!
如果说为悍匪治伤,尚可用医者仁心来解释。那么说出这句大逆不道的话,又该如何解释?!
“你……你血口喷人!”张仲文终于无法再保持平静,他猛地站起身指着李虎厉声喝道。
然而,他的失态在众人眼中已经成了最好的佐证。
苏知意走上前,一步一步逼近到他的面前。她从袖中缓缓取出了那块刻着“贤”字的令牌轻轻地放在了他的药案之上。
“张神医,”她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现在你还敢说,你无愧于心吗?”
张仲文看着那块熟悉的令牌,又看了看周围百姓那从崇敬到怀疑再到惊恐的眼神,他的整个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他双腿一软面如死灰地颓然坐倒在了椅子上。
张仲文没有被当场带走。
苏知意只是留下了一队士兵保护着济世堂,实际上是将他彻底软禁了起来。
但这场在济世堂当面对质的事迅速传遍了整个淮城。百姓们心中张神医的完美神像出现了裂痕。他们无法相信也无法理解,一个救了他们无数次的活菩萨为何会和一个想谋逆的亲王以及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悍匪牵扯在一起。
信仰的崩塌所带来的是巨大的迷茫与恐慌。
苏宅之内,苏知意亲自审问了被彻底击溃了心理防线的张仲文。
真相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触目惊心。
张仲文本是前朝太医之后,因家族在皇位更迭中站错了队而被满门抄斩,唯他一人年幼得以逃脱。是当时的贤王将他救下并秘密培养成才。他对贤王早已不是简单的忠诚而是一种近乎偏执的信仰。
十几年来,他以济世堂为掩护,成为了贤王在江南最重要的暗桩。他利用自己的声望和医术为贤王联络各路人马,传递情报甚至配制毒药和救治私兵。李家,不过是他这条线上负责提供财力支持的一个环节而已。
他就是贤王安插在江南的一颗毒牙,外面包裹着最香甜的糖衣。
“他招了,一切都招了。”
书房内,江澈将一份厚厚的口供放在了苏知意的面前,神情却依旧凝重。
“但是有一个关键问题他至死都不肯说。”江澈说道,“我们问他贤王在江南布下如此大的棋局,豢养私兵,联络士族,所图到底是什么。他只是冷笑,说我们永远不会明白王爷的大业。”
苏知意翻看着口供,眉头紧锁。
谋反,是肯定的。但如何谋反?兵力何在?时机何在?这些最核心的问题,张仲文一个字都未透露。
就在此时,一名负责查抄济世堂的护卫匆匆跑了进来,呈上了一样东西。
“大人,我们在张仲文的密室里发现了这个。”
那不是账本也不是信件。而是一卷被保养得极好的航海图。
江澈展开航海图,脸色瞬间大变!
这航海图绘制得极为精密,其详尽程度远超大乾官方的任何图志。上面不仅有大乾从北到南的所有海岸线、港口、暗礁,甚至还标注着远渡重洋通往瀛洲岛国和南海诸岛的航线!
而在那张图上位于淮城以南三百里,一个名为黑石港的早已废弃多年的小港口,被一个朱砂笔画上的云纹状的特殊符号重重地标记了出来!
那个符号与贤王令牌上的祥云标记一模一样!
苏知意和江澈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极度的震撼与一个可怕的猜测。
“他图的不是从京城攻破皇宫……”苏知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要引外寇入关!”江澈接过了她的话,一字一句仿佛有千钧之重,“他要勾结瀛洲海寇从海上登陆,让整个富庶的江南都燃起战火!以此来动摇国本,坐收渔翁之利!!”
这个猜测是如此的疯狂却又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一个悬壶济世的江南名医,一卷通往外域的绝密航海图,一个早已废弃的秘密港口。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个足以让整个大乾王朝都为之倾覆的通敌卖国的惊天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