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庙之内,声浪如潮,几欲掀翻殿顶。
“陛下!”
就在这让天地为之失色的喧嚣与狂热之中,一道清冷的声音如同一柄淬了寒冰的利剑刺破了所有的嘈杂。
苏知意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她手持那本户部算了三个月都理不清的烂账对着龙案的方向微微躬身:“陛下,臣不善言辞,亦不懂引经据典。臣只知数字不会说谎。”
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一张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缓缓举起了手中的账本:“此乃户部与江南锦绣坊去岁一年的税款往来账目。户部核算,锦绣坊全年盈利白银三百七十万两,按我大乾商税三十税一之律,应缴税银一十二万三千三百三十三两。账目之上,分文不差。”
户部尚书闻言,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膛,这笔账是他亲自督办的,绝无问题。
柳承风更是冷笑一声,正欲开口讥讽她哗众取宠,却见苏知意将那账本轻轻翻开放置于祭台之上。
“然而,”她的声音陡然一转,“这本账是错的。从头到尾都错得离谱!”
“一派胡言!”户部尚书勃然大怒。
“妖女惑众!”柳承风厉声喝斥。
苏知意却对他们的指责置若罔闻。她的手指在那本账册上轻轻划过,随即,那只小小的酸枣木算盘被她拿在了手中。
“噼啪!噼啪!噼啪……”
清脆而急促的算珠撞击声在死寂的太庙中响起!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只见那少女的手指快得几乎出现了一道道残影,那小小的算盘在她手中仿佛变成了一件拥有生命的乐器,奏响着凡人听不懂的财富乐章。她的神情专注而冷静,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与眼前这一堆繁复的数字。
那是一种令人心悸的美,一种智慧与理性的凌驾于凡俗权势之上的绝对掌控之美!
不过短短几十息的功夫,那阵令人眼花缭乱的急响戛然而止。
苏知意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着户部尚书。
“尚书大人,敢问锦绣坊去年从西域购入火浣布一批,入账成本为白银三十万两,可对?”
户部尚书一愣,下意识道:“确有此事,有海关文书为证。”
“那么敢问,这批火浣布经由锦绣坊织造制成流光羽衣三百件,售予京中权贵,每件售价白银三千两,总计收入九十万两,为何在账目上却只录了区区三十万两,与成本相抵,分文未赚?”
“这……”户部尚书额头瞬间冒出了冷汗,“这……其中或有损耗,或是……”
“损耗?”苏知意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敢问是何等损耗能将六十万两白银的利润损耗得一干二净?臣再问,锦绣坊去年另辟蹊径,向北境走私禁运的丝绸与茶叶,获利不下百万两,为何这笔巨额的收入,在户部的账本上连一个铜板的影子都看不到?”
“轰!”
此言一出,不啻于平地惊雷!
柳承风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因为那锦绣坊,正是他柳家在江南最大的产业!
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瞬间爆射出骇人的精光!
“苏知意!你血口喷人!”柳承风再也按捺不住指着她厉声咆哮,“你有何证据!”
“证据?”苏知意将那算盘轻轻一推,上面的算珠构成了一个无人能懂的数字组合,“证据就在这本账上!任何一笔假账,无论做得多么天衣无缝,都会在其他的数字中留下蛛丝马迹。库存、原料、人工、运费……这些数字彼此勾连,互为印证。柳侍郎的锦绣坊做平了收入,却忘了一并抹平支出!仅凭这本账,臣就能算出锦绣坊去年一年至少偷逃税款白银二十万两以上!”
她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那些方才还在叫嚣的士族言官,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而这仅仅是一本账一个锦绣坊而已。敢问在场的诸位大人,你们谁家的产业经得起我用这把算盘一笔一笔地算过去?”
整个太庙死寂一片。
方才还气焰滔天的士族官员们此刻一个个面如土色,噤若寒蝉。他们看向苏知意的眼神再无半分鄙夷,只剩下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个女人是个魔鬼!她手里的那把算盘就是能勾魂索命的判官笔!
皇帝的指节在龙椅的扶手上无声地收紧,他的内心掀起了滔天巨浪。国库空虚,北境军饷告急,他为了钱愁得夜不能寐,却万万没想到,这些口口声声为国为民的蛀虫,每年竟从他的国库里偷走了如此巨额的财富!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个立于祭台之下的少女身上,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
他看到了她的价值,一种远超他想象的、足以改变整个帝国财政格局的巨大价值!
“够了。”
皇帝沉声开口打断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他从龙椅上缓缓站起,一股无形的帝王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太庙。
“锦绣坊偷逃税款一案交由大理寺御史台会同彻查!柳承风即日起停职反省!”
“陛下饶命啊!”柳承风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皇帝却看都未再看他一眼,他的目光只注视着苏知意。
“苏知意,你今日揭露国之弊病,有功。但你方才所言仅仅是揭露了病症,朕想知道,你的药方在何处?”
苏知意深吸一口气,她收起算盘再次躬身行礼,声音比方才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
“回陛下,臣的药方早已备好。”
“臣,苏知意请奏陛下于我大乾设立皇家钱庄,以统筹天下财货,疏通商贸脉络,为国开源,为民生计!”
次日晨光穿透琉璃瓦,在金銮殿的盘龙金柱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气氛却比昨日太庙的对峙更加凝重。
经过一夜的发酵,苏知意那石破天惊的皇家钱庄之议早已传遍了整个京城官场。昨日在太庙被她那手出神入化的算术震慑住的士族官员们,此刻已经回过神来,脸上写满了同仇敌忾的悲愤与决绝。
他们终于明白这个女人的野心,根本不止是区区一个新式学堂!她是要用那所谓的钱庄彻底掘断他们这些世家大族赖以生存数百年的根基!
这是你死我活的战争!
当苏知意穿着一身素雅的青色官服,再次将她的奏请于金銮殿上奏响时,短暂的死寂之后,迎来的便是比昨日更加猛烈的风暴。
“荒唐!简直是旷古奇闻!”
“陛下,万万不可啊!此议实乃动摇国本之策!”
从队列中第一个踏出的依旧是柳承风。虽然已被停职,但皇帝仍允他今日上殿参与议事。他面色惨白双眼布满血丝,神情却如同困兽犹斗般疯狂。
“陛下!”柳承风手持玉笏,声音嘶哑而悲愤,“臣,冒死进谏!苏知意此议,有三大罪,万万不可施行!”
皇帝面沉如水,淡淡地吐出一个字:“讲。”
“其一,此举违背祖制,乃是祸乱之源!我大乾立国百年,重农抑商。朝廷何曾有过亲自下场开设钱庄,与民争利之先例?此举一开纲常败坏,乃是大不敬!”
“其二,此议名为开源,实则掘根!她欲发行所谓宝钞,以纸代银,一旦民间不认,或是奸商滥发,则宝钞立时便会沦为废纸!届时,物价飞涨,民生凋敝,天下经济必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前朝教训,殷鉴不远!”
“其三,此策名为为民,实则害民!钱庄者,放贷生息之所也。朝廷若行此事,岂不是公然鼓励民间投机取巧,弃农从商?人心浮躁,道德沦丧,此乃亡国之兆啊!”
柳承风一番话说得声泪俱下,瞬间便点燃了整个士族团的怒火。
“柳侍郎所言极是!”
“请陛下明鉴!此女心术不正,其心可诛!”
在那片讨伐的声浪之中,苏知意始终平静如水,直到殿内声浪渐息,她才缓缓抬眸迎向了柳承风那双淬了毒的眼睛。
“柳侍郎,”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说完了吗?”
柳承风一愣,气得胡子都在发抖:“你……你这妖女死到临头,还敢如此猖狂!”
苏知意却只是淡淡一笑,转向龙椅方向:“陛下,臣请一一辩之。”
“准。”
“谢陛下。”苏知意直起身,目光从容,“方才柳侍郎言,此举违背祖制。臣敢问,祖制可曾料到如今会有锦绣坊这等国之巨蠹,一年便可偷逃税银二十万两?时移世易,法不更张,与刻舟求剑何异?”
“其二,柳侍郎言,宝钞乃无根之木。此言大谬!”苏知意的声音陡然提高,“臣所构想的皇家钱庄,其发行的每一张宝钞,都将有足额的储备金作为信用根基!这储备金,可以是国库的存银,更可以是昨日查出的那二十万两税银!有国家信用在此,有真金白银在此,何来无根之说?钱庄将设独立监察机构,由户部、御史台共同监管,账目定期公示,何人敢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去以身试法?”
“至于其三,”苏知意嘴角勾起一抹微讽,“柳侍郎言,钱庄乃与民争利,更是可笑。”
“臣所设想的皇家钱庄,其根本目的并非为了利润,而是为了为国理财,为民疏困!钱庄吸纳民间闲散资金,付以微薄利息,再以较低的利息贷给那些急需用钱的良善商户、农户。这才是真正的国富民强之道!敢问柳侍郎,如今江南一带那些放出九出十三归,利滚利,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的又是何人?皇家钱庄一出断的究竟是谁的财路?这究竟是与民争利还是为民除害?!”
最后一句话,苏知意说得是掷地有声,目光如电!
柳承风的脸色已然毫无血色。
金銮殿上再次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就在这僵持不下之际,位列内阁首辅的老大学士张敬之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陛下,老臣以为此事事关国计民生,既不可轻信,亦不可轻废。”他缓缓道,“京城乃首善之地,不宜冒进。然我大乾疆域万里,何不择一商贸繁盛之地,先行试办?准其一年为期,若成,则可缓缓推之;若败,则即刻关停,损失亦可控于一隅。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皇帝的眼睛骤然一亮!
好一个张敬之!这正是他想要的台阶!
“首辅所言,甚合朕心。”皇帝威严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苏知意的身上,“苏知意听旨!”
“臣在。”
“朕命你即刻前往淮城,全权负责筹办我大乾第一家皇家钱庄。朕给你一年的时间,无需你盈利,朕只要你证明,你的钱庄能站得住,能得民心能为国之利刃!”
“一年之后若成,朕许你将钱庄开遍天下!若败……”皇帝的声音陡然转冷,“你便提头来见!”
这番话既是天大的授权,也是最沉重的军令状!
苏知意心中燃起熊熊烈焰,她缓缓跪下叩首领旨声音清越响彻金殿。
“臣,苏知意遵旨!若事不成,甘提项上人头以谢天恩!”
退朝的钟声响起,柳承风与几名士族官员走在一起,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寒光。
“放心。淮城,是陈四海的地盘,更是江南的门户。她想在那里开钱庄,无异于龙潭虎穴里抢食吃。咱们只需在京中发一封信,静静地等着看好戏就行了!”
另一边,苏知意走下长长的宫阶,温暖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
江澈早已等候在宫门之外,见她出来立刻迎了上去。
“成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苏知意看着他,脸上露出了自入京以来最为灿烂明媚的一抹笑容。
“成了。”
她抬起头望向南方淮城的方向,眼神明亮如星。
“江东家,备船吧。”
“一场真正的硬仗要开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