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那扇隔绝了十五年光阴的玄铁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发出了沉闷而悠长的回响。
阳光刺眼,刺得云江海那双早已习惯了黑暗的眸子流出了浑浊的泪。他没有去看那湛蓝的天,也没有去看来往的行人,他的目光只是死死地锁定在了眼前那个与他血脉相连却又无比陌生的外甥女身上。
“舅舅!”苏知意上前一步,想要搀扶他那早已被岁月与酷刑压得有些佝偻的身体,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
“快!”云江海却一把推开了她的手,他那干裂的嘴唇因为急切而微微颤抖,那双本该是充满了劫后余生喜悦的眼睛里,此刻却只剩下一种焚心般的焦灼与惊恐!
“丫头,听我说!我们现在必须立刻去见一个人!”
“见谁?”苏知意的心猛地提了起来,“舅舅,您别急,慢慢说。这京城之内,再没有人敢动我们了!”
“不!你不知道!”云江海激动地抓住苏知意的手臂,那枯瘦如柴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太子墨恒虽然被禁足,但他豢养的那些鹰犬还在!叶康虽然倒了,可他布下的那些毒牙还没有被拔干净!他们输了公堂,就必然会清洗掉所有知道内情的活口!我们晚去一步,那个人就没命了!”
“那个人是谁?!”一旁的苏明理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连忙追问道。
“是阿四……”云江海的眼中流露出一抹深深的痛苦与愧疚,“是当年在御医院跟在我身边,负责为我传递消息的药童阿四!”
“当年,你母亲为了避嫌,与我的所有联系都是通过他来完成的。那份证明我云家清白的原始药方和入库记录也是他冒着杀头的风险替我藏起来的!”
“公审之上,我不敢说出他的名字便是怕打草惊蛇,给他招来杀身之祸!可如今,我们虽然赢了但他也彻底暴露了!太子和叶家的余党绝不会放过他的!”
“阿四?”苏知意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
“舅舅,您还记得他的全名吗?或是他家住何处?”
云江海那双本还燃烧着火焰的眸子瞬间便黯淡了下去。他痛苦地摇了摇头,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自责。
“十五年了……太久了……我只记得他眉心似乎有颗小痣,是个孤儿,被我从乞丐堆里捡回来的……平日里就住在城南那片……那片最是龙蛇混杂的烂泥巷之中……”
烂泥巷。
这个名字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都凉了半截。
“姐姐,”苏明理的脸一片凝重,“烂泥巷是京城最大的贫民窟,那里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占地足有七坊之广,常住人口不下三万。别说十五年,便是十五天,那里的人事变迁也早已是物是人非了。”
“我们要在这么一个地方找一个只知道小名,连相貌都已模糊不清的人……”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意思却已不言而喻。
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不……一定能找到的……”云江海喃喃自语,他那刚刚才走出诏狱的身体因为极致的焦灼与虚弱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摇晃,仿佛随时都要再次倒下。
“舅舅!”苏知意连忙将他扶住,一股精纯的内力顺着她的掌心缓缓地渡入云江海那早已油尽灯枯的体内。
她看着舅舅那张写满了绝望与愧疚的脸,又看了看身后那座冰冷森严的刑部大牢。
她的脑海之中骤然闪过了一道灵光!
“不对!”她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们或许有一个地方可以去问。”
半个时辰后,京城那条早已被世人遗忘的陋巷。
当郑玄那扇破旧的院门再次被敲响之时,他正抱着一坛劣质的水酒对着一本早已泛黄的《大乾律例疏议》喝得酩酊大醉。
“滚!”他头都未曾抬一下,那声音里充满了酒后的颓唐与不耐。
“郑老先生,”苏知意的声音平静地从门外传来,“晚辈苏知意携舅父云江海前来拜会。”
“云江海?!”
郑玄那只握着酒坛的手猛地一颤!
他“霍”地一下从那张破旧的躺椅之上站了起来,那双本还充满了醉意的浑浊眸子里瞬间迸发出了骇人的精光!
他三步并作两步,一把便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
当他看到那个虽然白发苍苍形容枯槁,但那双眼睛里却依旧带着一股子文人风骨的熟悉身影时。
这位早已心如死灰了十五年的前朝法圣,那双浑浊的眼睛竟是毫无征兆地红了。
“老云……”他喃喃自语,那声音沙哑得像是一把被岁月磨了十五年的钝刀。
“老郑……”云江海看着眼前这个与他一同被那场滔天冤案毁掉了所有功名与希望的老友,那双同样泛红的眼睛里也流露出了无尽的感慨与沧桑。
没有过多的言语。
两个加起来超过一百二十岁的老人,就那么静静地相互对视着。
一个拥抱便已胜过千言万语。
“丫头,”许久,郑玄才缓缓地松开了手,他看着苏知意,那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说吧,要老夫做什么?”
苏知意没有客套,她将寻找阿四之事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阿四……烂泥巷……眉心有痣……”郑玄听完,竟是没有半分众人想象中的为难。他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那布满了皱纹的额头微微地皱起,仿佛正在他那浩如烟海的记忆之中疯狂地搜寻着。
许久,他才猛地睁开了眼睛!
“我想起来了!”他一拍大腿,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了希望的光芒!“你说的那个阿四是不是个左撇子?!”
“对!对!”云江海激动得连连点头,“老郑,你怎么会知道?!”
“哈哈哈哈……”郑玄仰天大笑,那笑声里充满了自信与骄傲!“叶康那老匹夫,只当老夫是被他赶出了朝堂。他却忘了,这十五年来整个大理寺所有积压的无人敢审的陈年旧案的卷宗,老夫都已在这间破屋之内翻了个底朝天!”
“十五年前烂泥巷曾出过一桩不大不小的偷窃案。一个药铺的药童因为偷了东家一株百年人参用以救治自己病重的老娘,被当场抓住和打断了一条腿,扭送官府。”
“老夫当时还曾亲自审过此案。”他看着云江海,那声音充满了笃定,“那个药童便叫李四。是个左撇子,眉心也确实有颗小痣!”
“李四!”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瞬间便照亮了所有人那颗本已悬着的心!
“东家!”周叔第一个便站了出来,他那张脸上满是决绝,“事不宜迟!属下立刻带人去烂泥巷!”
“等等!”
苏知意却缓缓地抬起了手,制止了所有人的冲动。
她看着众人,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冰冷的理智之光。
“太子刚刚才在公堂之上惨败,如今正是他恼羞成怒,清除所有隐患的时候。阿四……不……李四他若还活着,今夜便是他最危险的时候!”
“我们现在是去救人!”
她的声音变得无比的凝重。
“周叔,”她看着他,,“你现在立刻带上知意卫所有的好手,从东门小路秘密潜入烂泥巷。记住不要打草惊蛇,先找到李四的住处暗中观察!”
“是,东家!”
“明理,”她又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弟弟,“你立刻去一趟靖王府,将此事告知徐庶先生。请他务必以最快的速度调动京城巡防营的力量,以搜捕逃犯为名,封锁整个烂泥巷!为周叔的行动打好掩护!”
“是,姐姐!”
“至于我……”苏知意看着那早已被夜色笼罩的窗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冰冷的杀机,“我要去为我们这位最后的证人备上一份足以让他起死回生的大礼。”
夜,深沉如铁。
烂泥巷那条终年不见阳光的狭窄巷弄之内充满了混杂了生活污水与垃圾的腥臭。
当周叔带领着知意卫的精锐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那座早已破败不堪的小院门前时。
一股浓烈的新鲜的血腥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诡异的药香,从那紧闭的门缝之中幽幽地飘了出来!
“不好!”周叔心中猛地一沉!
他没有再半分犹豫,猛地一脚便踹开了那扇早已腐朽不堪的院门!
“轰——!”
门内是人间炼狱。
只见那狭小的连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的屋子之内,一个早已被打断了双腿浑身是血的中年男人正倒在血泊之中奄奄一息。
而在他的身旁还躺着两具早已冰冷的身穿黑色夜行衣的尸体!
显然,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无比惨烈的厮杀!
“快!救人!”
周叔快步上前,他刚一探那男人的鼻息,那张冰山般的脸上瞬间便血色尽褪!
就在此时,苏知意提着一个沉甸甸的药箱在那十几名靖王府护卫的簇拥下也已赶到!
她看着眼前这惨烈的一幕,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波澜。
她快步上前,从药箱之中取出了一排长短不一的闪烁着森然寒芒的银针!
她没有半分犹豫,便将那银针无比精准地刺入了那男人周身的几处大穴!
“呃……”
那本已陷入了深度昏迷的男人,竟是奇迹般地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他缓缓地睁开了那双早已涣散了的眼睛。
当他看清了那个站在他面前,那张脸与他记忆之中那个早已香消玉殒的恩人生得有七八分相像的少女时。
他那双本已死寂的眼睛里,瞬间便迸发出了回光返照般的光芒!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苏知意的手。
他看着她,那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
他看着她,又看了看她身旁那个早已泪流满面的云江海。
他笑了,那笑容充满了无尽的解脱与释然。
“地……图……”
他的声音沙哑却又无比的清晰。
“是……是……真的……”
“但……是……”
“那……那批军药……里的……”
“药引……”
“是……假的……”
“真正……的药引……”
“在……”
“在……皇后……的……凤仪……宫……”
说完,他那只紧紧抓着苏知意的手缓缓地滑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