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园,这个刚刚才被赋予了新生与仇恨的名字,在接下来的两日里仿佛再次被整个京城遗忘。它依旧破败,依旧阴森,像一道尚未愈合的巨大伤疤,横亘在刑部大牢的对面,沉默地对峙着,也沉默地等待着。
大厅内那幅上京舆图成了所有人目光的焦点。然而,图上那星罗棋布的繁华,此刻却像一张无边无际的蛛网,将他们这几只来自南方的飞蛾牢牢地困在了中心。
“姐姐,已经第三天了。”苏知巧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焦急。她手中拿着一卷刚刚画好的生命之树屏风的草图,那本该充满了灵气的线条,此刻也像染上一丝愁绪,“江大哥和明理还没回来……那些人会不会……”
“不会。”苏知意正在擦拭着那只星空碗,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那碗中深邃的星河能吸走她所有的焦虑。她没有抬头声音却异常坚定,“他们不会,因为江大哥带去的是利益,而明理带去的是道义。这两样东西在这京城之中,有时候比刀剑更好用。”
话音刚落,院外便传来了一阵熟悉的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是江大哥!”苏知巧第一个跳了起来,快步迎了出去。
只见江澈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那身月白锦袍的下摆,甚至还沾着几点清晨的露水。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混杂了兴奋、震撼以及一丝心有余悸的神情。
“如何?”苏知意缓缓放下手中的星空碗,抬起头平静地问道。
“成了。”江澈走到桌前毫不客气地端起苏知巧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看着苏知意,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充满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赞叹。
“苏姑娘,我算是服了。我以前总觉得,这天底下的生意无外乎人情与算计。直到今日,我才真正见识到什么叫以利为刃,可破万军!”
他没有卖关子,将昨日在聚宝阁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我按照你的吩咐,去了聚宝阁。那王掌柜一见到我手中的锦盒,便立刻将我引到了三楼最是隐秘的一间雅阁。我本以为要见的还是他。可谁能想到……”江澈的声音压得极低,那双眼睛里闪过了一丝至今未消的惊异,“推门而入的,竟是当朝六皇子,墨谦!”
“六皇子?!”饶是苏知意早已有所猜测,此刻心中也不由得微微一凛。
“没错。”江澈点了点头,“他与传闻中的一模一样,一身慵懒的锦袍,手里把玩着两颗玉石核桃,看起来比我还要像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可他那双眼睛……”江澈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像鹰,一只看似在打盹,实则早已将你所有心思都看得一清二楚的猎鹰。”
江澈开始复述那场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步步惊心的对话。
“‘江少主,’他当时是这么说的,他甚至没看那只星空碗,只是懒洋洋地靠在榻上,‘你这礼物,太重了。说吧,你身后那位苏姑娘,想让本王做什么比这礼物更重的事?’”
“我便将我们如今的困境以及你那合作重建王府的提议和盘托出。我本以为他会因为忌惮太子而有所推脱。可谁知,他听完之后竟是笑了。”
“他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说:‘有意思,真有意思!我那位太子哥哥辛辛苦苦地砌了一堵墙,你们倒好,直接找到了本王,问本王卖不卖砸墙的锤子?江澈,你觉得这笔听起来像是通敌叛国的生意,本王能做吗?’”
江澈说到这里,自己都忍不住苦笑了一声:“说实话,当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已经凉了半截。可我想起了你的嘱咐,便硬着头皮回答他:“殿下,苏姑娘说这世上本没有墙,有墙便有门。生意就是生意,我们想买的不是锤子,只是想向您这位京城最大的工匠头,借一把能开门的钥匙而已。至于开了门之后会走出什么,那便是我们自己的事了。’”
“然后呢?”苏知巧紧张地追问道。
“然后,”江澈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发自肺腑的钦佩,“那位六皇子殿下他停止了笑声。他坐直了身体,第一次正眼看向了我手中的那只星空碗。他足足看了有一炷香的时间,才悠悠地开口。”
“‘好一个有墙便有门。’他说,‘这钥匙,本王可以借。但价格,很贵。’”
“他要什么?”苏知意平静地问道。
“他要两样东西。”江澈伸出两根手指,“第一,从今往后,你知意品牌下所有星空系列以及未来可能出现的更顶级的瓷器,都必须由他聚宝阁独家拍卖!他要将知意打造成他聚宝阁乃至整个大乾王朝最尊贵也最是独一无二的奢侈品王牌!”
“第二,”江澈的声音变得有些凝重,“重建之后的云舒园,一楼、二楼所有商铺未来盈利的三成,要归他所有!”
“三成?!”刘掌柜失声惊呼,“殿下这胃口,未免也太大了吧!”
“不。”苏知意却是缓缓地摇了摇头,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理智的光芒,“这三成,我们给得不亏。他给我们的不仅仅是工匠与物料。”
“他给我们的是一把足以对抗太子与叶家规矩的来自皇家的保护伞!”她一锤定音,“江大哥,你回话六皇子,他的条件,我应下了!”
“好!”江澈重重地点了点头,那双眸子里充满了兴奋,“我便知道苏姑娘定有此等魄力!我已经让他手下最得力的管事,连夜去联络那些隶属于内务府的皇家匠人了!最迟明日,我们的人手和第一批物料便能进场!”
“姐姐!哥哥回来了!”
就在此时,院外再次传来苏知巧惊喜的呼喊。
众人连忙迎了出去,只见苏明理一身风尘却精神奕奕。在他的身旁,还跟着一位身穿七品工部官服,看起来约莫五十出头,须发微白,面容清癯,眼神却如同磐石般坚毅沉稳的老者。
“姐姐,这位便是徐庶先生为我们引荐的工部营缮清吏司主事,林怀远,林大人。”苏明理上前一步,恭敬地介绍道。
“晚辈苏知意,见过林大人。”苏知意对着那位老者不卑不亢地行了一个标准的晚辈礼。
林怀远没有立刻回话,他那双如同尺规般精准而严苛的眼睛,先是将这座破败的王府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最后才将目光落在了苏知意的身上。他的眼神里没有半分寻常官员的客套与圆滑,只有一种属于匠人的审视与探究。
“不必多礼。”许久,他才缓缓开口,那声音如同被墨线弹过的木材,平直而有力,“徐先生的信,老夫看了。苏姑娘年纪轻轻,便能在知意村和淮城之地做出那等利国利民的水凝石与联合商会之举,老夫,佩服。”
“但,”他话锋一转,那双坚毅的眼睛直视着苏知意,“佩服归佩服,规矩归规矩。你今日请老夫前来,可是为了状告那京城营造行会,恶意垄断,阻挠你修缮府邸一事?”
“是。”苏知意点了点头,她从袖中取出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由刘掌柜亲笔所书,记录了这几日所有遭遇的详尽的状纸。
“林大人,”她的声音充满了对法度的敬畏,“晚辈不求大人为我徇私。晚辈只求,大人能依据我大乾律例,为晚辈也为这京城之内所有被那潜规则所困的商贾百姓主持一个公道。”
林怀远接过了状纸,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他越看那双眉头便皱得越紧,那张本就严肃的脸上渐渐地浮现出了一抹压抑不住的怒火。
“混账!简直是混账至极!!”他猛地将那份状纸拍在石桌之上,那声音如同惊雷,“官商勾结,欺行霸市!将我大乾律例视若无物!这叶康和他手底下那群蛀虫,当真是以为这京城的天,只由他们一手便能遮住了吗?!”
他猛地转过身,那双本还充满了审视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属于正直臣子的决绝与担当!
“苏姑娘!”他对着苏知意重重地一揖及地,“老夫为官三十载,只求一个俯仰无愧!今日,你敢将此事捅破,便是给了老夫一个将这些盘踞在工部多年的毒瘤连根拔起的最好机会!”
“此事,老夫管了!”他的话掷地有声,“你放心!明日早朝之后,老夫便会亲自拿着这份状纸,再联合几位御史台的老友去营造行会开堂问审!”
“我倒要亲眼看一看,”他那张清癯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冰冷的厉色,“是他们叶家的规矩大,还是我大乾的王法大!”
夜,再次降临。
江澈带回了六皇子的利益之刃,苏明理请来了林大人的正义之剑。那堵由叶家精心构筑的之墙,在这一刻,终于被硬生生地撕开了两道巨大的口子!
“江大哥,”苏知意站在舆图前,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所有的阴霾都已一扫而空,“劳烦你,立刻回话六皇子殿下,就说他的条件,我不仅应下了,我还要送他一份额外的大礼!明日,我会再送十只星空碗去聚宝阁,为我们即将开始的合作预热造势!”
“好!”江澈抚掌大笑,一扫之前的憋屈与郁闷。
“林大人那边,”苏知意的目光又落在了苏明理的身上,“明理,你心思缜密,明日开堂,你便作为我的代表从旁协助。记住,我们不要咄咄逼人,我们只要将证据摆在所有人的面前。我们要的不是他们的命,而是人心!”
“是,姐姐!”苏明理重重地点了点头。
“周叔,刘掌柜!”
“属下在!”
“小的在!”
苏知意缓缓地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些早已摩拳擦掌士气高昂的伙伴们,那股掌控全局的强大气场,从她那纤弱的身体里沛然勃发!
“传我的话!”
“通知我们所有人手!”
“他们为我们关上了一扇门,我们就为自己凿开一条路!”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窗外那座在月光下显得愈发孤寂、破败的府邸之上。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所有的哀伤与仇恨都渐渐地化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的力量!
“云舒园的鬼魂们已经等得太久了。”
“是时候让阳光照进来了。”
“明日破土动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