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多双眼睛,在这一刻全部凝固。
死寂。
采石场内,除了被烈日炙烤的岩石偶尔发出的细微爆裂声,便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风沙卷过,迷了所有人的眼。
没有人能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那个在兽人眼中纤弱得一阵风就能吹倒的人类女孩,那个血脉不纯的“杂种”,竟然真的击败了血爪部族公认的最强者。
格鲁,那个如同铁塔般矗立在战场上的男人,此刻保持着被制住的姿势,纹丝不动。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抵在他喉结上的那片冰冷的金属。
锋利。
一种死亡的触感,顺着刀锋,沿着皮肤,钻进他的血管,冻结了他的心跳。
只需要轻轻一压,甚至不需要发力,刀刃的重量就足以切开他的动脉,让滚烫的血液喷涌而出,终结他作为战士的一切。
“杀了我吧。”
格鲁闭上了双眼,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磨盘里碾出来的。
“我输了。”
“按照约定,我的命是你的了。”
他已经放弃了抵抗。作为一名在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战士,他有着自己的尊严。败了,就是败了。死亡,是失败者唯一的归宿。
莉娜没有回应。
她的手臂很稳,那柄沾染了两人鲜血的短刀,也稳稳地抵在格鲁的喉咙上。
但她的目光,却越过了这个垂下高傲头颅的兽人指挥官,望向他身后那黑压压的一千二百名兽人战士。
一张张脸孔,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帘。
有的脸上是彻骨的绝望,有的眼底燃烧着不甘的火焰,有的还在因为指挥官的落败而愤怒咆哮,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茫然。
他们是狼,是虎,是战场的绞肉机。
他们已经做好了战死的准备,为了一场他们并不理解的战争流尽最后一滴血。
可现在,战败的号角并未吹响。
他们的命运,被一个人类女孩,用一把小小的短刀,攥在了手心。
“你在等什么?”
格鲁无法忍受这种悬而未决的寂静,他猛地睁开眼,视线中带着一丝被羞辱的愤怒和深深的疑惑。
“动手!”
莉娜的刀锋,在他的喉咙上,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颤动。
那不是恐惧。
是她内心深处,两股洪流的剧烈冲撞。
一瞬间,血爪部族的童年,那些被尘封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
那些充满恶意的嘲笑。
那些鄙夷嫌恶的白眼。
那些因为她体内流淌着一半人类血液而遭受的无尽屈辱。
她有足够的理由去恨。
她有一万个理由,在此刻,划开格鲁的喉咙,用他的鲜血来洗刷自己过往的伤痕,然后理所当然地接受那一千二百名战士的投降,将他们变为自己的奴隶。
但是……
艾伦那平静却蕴含着无穷力量的话语,又在她的脑海中响起。
“真正的强者,不是能够杀死多少敌人,而是能够拯救多少生命。”
“复仇,只会带来更多的仇恨。而宽恕,才能带来真正的和平。”
莉娜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深深地吸入一口带着血腥与尘土味道的灼热空气。
然后。
在全场三千多道目光的注视下,在一片凝固的寂静之中。
她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收回了那柄决定生死的短刀。
“唰。”
刀刃归鞘的声音,轻微,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采石场。
“我为新生而来,不为杀戮。”
她的声音清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在空旷的场地上激起层层回音。
“你的命,不属于我,它属于新的血爪部族。”
这句话,仿佛一道贯穿天地的惊雷,在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轰然炸响!
格鲁彻底愣住了。
他瞪大了那双铜铃般的眼睛,眼中的愤怒和绝望瞬间被一种无法理解的震惊所取代。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喉结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不杀我?”
“杀死你,很简单。”莉娜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但那样的话,你身后的那些战士怎么办?他们的家人,他们的孩子,又该怎么办?”
她向着格鲁伸出了手。
那是一只很小的手,白皙的皮肤上,还沾染着刚才搏斗时留下的,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血迹。
“我需要的不是你的死。”
“是你的忠诚。”
格…鲁的视线,死死地钉在那只伸向自己的手上。
整个人,仿佛被施了定身咒。
他是一个杀戮机器。
一个从部落最残酷的斗兽场里活下来,又在无数战场上用敌人的尸骨堆砌功勋的战争野兽。在他的世界里,法则简单而纯粹:征服与被征服,生与死。
可现在,一个本该被他碾碎的敌人,一个刚刚将他置于死地的胜利者,却在向他伸出援手。
这种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他那套野蛮而古老的生存法则。
“我……”
格鲁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是要冒出火来,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采石场的高处,一个平静而威严的声音传了下来。
“格鲁,你还在等什么?”
是艾伦。
格鲁猛地抬头,望向那个站在高处,俯瞰着这一切的年轻王子。
“一个真正的战士,应该知道什么时候该放下武器。”艾伦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智慧。”
智慧。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格鲁脑中那把生锈的锁。
他沉默了。
漫长的沉默。
风声,呼吸声,心跳声,交织在一起。
最终,这个钢铁浇筑般的兽人汉子,身体的线条一点点软化。
他缓缓地,屈下了自己的右膝。
“咚!”
沉重的膝盖砸在坚硬的岩石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低下了自己那颗从未向任何人低下的,高傲的头颅。
然后,他伸出自己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疤的粗糙大手,郑重地,握住了莉娜那只纤细却有力的手。
“我……格鲁,血爪部族指挥官……”
他的声音在颤抖,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灵魂的缝隙里,用尽全身力气挤压出来的。
“向新的领袖,宣誓效忠!”
这一跪,不仅仅是一个战士的投降。
这一握,也不仅仅是一次权力的交接。
它是一个旧时代的落幕,和一个新纪元的开端。
**第155章归降的交响**
格鲁的跪拜,如同推倒了第一张多米诺骨牌,引发了一场无声的雪崩。
他身后那一千二百名兽人战士,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们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震惊,有困惑,有茫然,但在那层层叠叠的情绪之下,一种他们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情绪,正在悄然滋生。
是敬畏。
莉娜扶起了格鲁。
尽管她的身形,在这个魁梧如山峦的巨汉面前显得如此渺小,但这一刻,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是人类还是兽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足以让巨人低头的威严。
“兄弟们!”
格鲁猛然站起,转身面对自己的部下。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之前那种困兽般的愤怒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震撼和新生。
“我败了!按照约定,我们所有人都应该投降!”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低沉的骚动。有人不甘地握紧了拳头,有人愤怒地低吼,但更多的人,眼中开始闪烁起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芒。
那是希望的光。
“但是!”格鲁陡然提高了音量,声如洪钟,“这位女士,莉娜小姐!她本可以像碾死一只虫子一样杀死我,却选择了饶恕!”
“她本可以尽情地羞辱我们,践踏我们的尊严,却给了我们尊重!”
他的目光,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扫过每一个部下的脸,将这句话深深地烙印在他们的心里。
“她说得对!我们为什么要死?!”
“为了那个只把我们当成耗材,当成炮灰的女商人?!”
“为了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毫无意义的战争?!”
格鲁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柄沉重的战锤,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敲打在每一个兽人的心上,让他们坚硬的外壳寸寸龟裂。
“我们有家人!”
“我们有孩子!”
“我们他妈的,也应该有未来!”
他猛地再次转身,重新面对莉娜,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第二次,单膝跪地!
“莉娜小姐!我格鲁,愿意追随您!为了一个更好的,一个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血爪部族而战!”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早已埋藏在众人心中的那根导火索。
轰!
一个年轻的兽人战士,从队伍中走了出来。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出头,脸上的胎毛还未完全褪去,稚嫩的脸庞上写满了挣扎与渴望。
“我……我也愿意!”
他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
“我不想死……我想回家……我想回家看看我的母亲……”
他的话,朴素,却拥有最原始的力量。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仿佛决堤的洪水,越来越多的兽人战士,从那死气沉沉的队列中走了出来。
他们走向前方,走向那个给了他们生路的女孩。
然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松开了自己的手。
“哐当!”
一柄沉重的战斧,被扔在了地上。
“哐当!”
一面厚实的盾牌,砸在了岩石上。
“哐当!哐当!哐当!”
长刀,战锤,弓弩……无数的金属武器撞击地面的声音,从零星的几点,迅速汇成了一片震耳欲聋的洪流。
这不再是噪音。
这是一曲,名为“归降”的交响。
每一声响动,都代表着一个生命做出的选择,一个家庭得以保全的希望。
不到十分钟。
一千二百名兽人战士的武器,全部堆在了采石场的中央,形成了一座闪烁着冰冷寒光的钢铁小山。
乌格鲁什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浑浊的老眼中,泪水奔涌而出。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从来,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自己的女儿。
这个他一直以为柔弱、需要被保护的孩子,竟然拥有着一颗比任何身经百战的男人,都要强大、都要坚韧的内心。
“莉娜……”
他哽咽着,几乎无法完整地喊出这个名字。
莉娜转过身,看向自己的父亲。
她的眼中没有胜利者的骄傲,没有对过往的怨恨,只有一片如湖水般的平静。
“父亲,您现在明白了吗?”
她轻声说道。
“真正的强大,不是征服别人,而是征服自己的内心。”
乌格鲁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只是用尽全力地点了点头,眼中满是无法言喻的愧疚,以及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骄傲。
一旁的卡尔也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了,艾伦大人,当初为什么会选择莉娜,作为他的冠军。
不是因为她的武艺有多么高强。
而是因为,她有着一颗能够宽恕仇恨,包容一切的心。
高处,艾伦的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
他点了点头。
“托马斯。”他轻声吩咐。
“是,大人。”一直恭敬侍立在旁的托马斯立刻应声。
“传令下去,准备接收俘虏。所有投降的兽人,都要得到妥善的安置,不许有任何虐待和克扣。”
“是!”
艾伦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采石场中央,那个被无数兽人战士注视着的娇小身影上。
这个女孩,用她的勇气与智慧,不仅拯救了眼前这三千多条生命,更是为整个北境的未来,点燃了一盏明亮的,名为希望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