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到西墙根时,王红梅家的烟囱里冒出了笔直的青烟,混着蒸馒头的面香味儿飘出老远。邢成义刚帮爹把犁耙扛进柴房,就被王红梅隔着胡同喊:“成义,过来搭把手,俺二姐相亲,俺娘让多烧点水!”
他三步并作两步蹿过去,刚进院门就愣了——王红梅的二姐王红玉正蹲在井台边洗菜,头发用根黑皮筋扎成低马尾,几缕碎发贴在汗湿的额角。她穿件灰扑扑的工装棉袄,袖口磨出了毛边,胳膊肘上还打了个补丁,这是她从南方电子厂带回来的旧衣服,说是“干活穿不心疼”。可低头洗菜时,脖颈处露出的皮肤白得晃眼,跟常年在外头跑的糙实姑娘一点都不一样。
“红玉姐回来了。”邢成义喊了一声。王红玉猛地抬头,手里的菠菜差点掉井里,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笑了:“是成义啊,长这么高了。”她的右手食指第一节有点不舒服,是前年在厂里给机器上零件时被轧的,到现在还有点不得劲,洗起菜来动作却依旧麻利。
正说着,胡同口传来摩托车“突突”的响声,王大娘从堂屋探出头:“来了来了!”话音刚落,一个瘦高个小伙子就踩着摩托车进了院,车后座还绑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
这小伙子头发染得跟秋天的狗尾巴草似的,黄中带点枯褐,刘海长到眼皮上,后脑勺的头发却剃得露青皮,耳后还挑染了一绺银灰,正是村里小年轻背地里笑的“杀马特”。他穿件亮面黑夹克,拉链没拉,露出里面印着骷髅头的黑色t恤,脖子上挂着条比手指还粗的铜链子,一走三晃。人瘦得像根晾衣杆,裤腿却肥得能装下两条腿,裤脚堆在锃亮的黑皮鞋上,鞋跟敲得水泥地“噔噔”响。
“叔,婶!”小伙子一进门就咧开嘴笑,眼睛眯成条缝,露出两颗有点外凸的门牙。他从蛇皮袋里往外掏东西,先拎出两箱“特仑苏”牛奶,又拿出个红布包,打开一看,是条印着大牡丹的红围巾,“俺娘说天冷,给婶子添条围巾。”
王大爷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眼皮都没抬,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王红玉直起身,把菠菜往竹篮里一放,手在工装裤上蹭了蹭,往堂屋走,路过小伙子身边时,飞快地瞥了一眼他那撮银灰头发,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
“这是张强,家在县城边上开馒头厂的。”王大娘热情地招呼,又对张强说,“这是俺二闺女红玉,刚从广东回来。”
张强赶紧从夹克内袋掏出盒“中华”,先往王大爷手里塞,又递向邢成义:“兄弟抽烟。”他的指甲涂着透明指甲油,捏烟的姿势带着点刻意的潇洒,手腕上的电子表“滴滴”响了两声,屏幕上闪过一行字:“爱你一万年”。
邢成义摆摆手,看见王红玉已经进了堂屋,正背对着门站着,手在摩挲棉袄上的补丁——那是她自己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比厂里的机缝线结实。邢成义知道,王红玉在厂里是流水线上的小组长,手下管着十几个工人,可回了村,总爱穿这件打补丁的旧衣服,说“这样踏实”。
“红玉姐在广东一个月挣多少啊?”张强坐到王红玉对面的板凳上,身子往前探,金链子滑到t恤外面,“俺家馒头厂今年挣了二十多万,要不回来吧,俺俩开个分店,你当老板娘。”
王红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杯沿印着圈淡淡的口红印——是早上王红梅硬给她抹的,说是“相亲得精神点”。“厂里年底忙,过完年还得回去。”她的声音不高,却透着股稳当劲儿,“听说你家馒头厂是自己做自己卖?”
张强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随即又咧开:“嗯……主要是俺爹娘和俺仨人忙活,雇了俩临时工,不算外人。”他说着从兜里掏出把水果糖,往院里玩耍的几个小孩手里塞,“吃糖吃糖,甜甜蜜蜜。”
王大娘在灶房跟王红梅小声说:“看着人倒活泛,家里条件也不差,就是这头发……”王红梅往堂屋瞟了一眼,看见王红玉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只受伤的食指在桌布上轻轻划着,赶紧说:“二姐心里有数。”
堂屋里,王红玉突然问:“你家馒头用的酵母是自己发的还是买的?”张强愣了:“啥……酵母?就用老面引子啊,俺娘传下来的法子。”王红玉点点头:“老面引子发的馒头香,就是冬天发得慢,得半夜起来揉面吧?”
张强眼睛亮了:“你咋知道?俺娘每天三点就起来烧火,俺跟俺爹五点开始揉面,一上午能蒸两百多个。”他说着,手在膝盖上比划揉面的动作,夹克袖子往上滑,露出胳膊上纹的半截玫瑰,“不过今年打算添台发酵机,省点力。”
“添机器得不少钱吧?”王红玉抬眼看他,“听说现在不锈钢发酵罐挺贵的。”张强没想到她懂这些,挠了挠头:“嗯……得三万多,俺爹舍不得,说手工揉的有劲儿。”
“我在厂里管过设备维护,”王红玉的手指在桌布上停住,“其实二手的也能用,找个懂行的拾掇拾掇,比新的划算。”张强这下是真惊讶了,眼睛瞪得溜圆:“你还懂这个?”
王红玉笑了笑,眼角的细纹舒展开:“在厂里啥都得学,机器坏了请人修太贵,就自己琢磨。”她的指甲缝里还留着点机油的黑渍,是昨天帮邻居修拖拉机时蹭的,此刻在灯光下,倒比张强的指甲油看着实在。
院里的小孩吵着要吃馒头,张强赶紧从蛇皮袋里掏出两袋包装好的红糖馒头:“俺家新做的,尝尝!”王红玉拿起一个,掰了半块递给旁边的小侄女,自己也咬了一口,慢慢嚼着:“面发得挺透,红糖放得匀,比镇上超市卖的实在。”
张强的脸一下子红了,比他染的头发还艳:“俺娘说,做馒头跟做人一样,不能偷工减料。”这话一出,王大爷磕烟袋锅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了看他。
太阳落山时,张强要走了,王红玉送他到院门口。张强突然从摩托车后座拿出个相框,里面是他和爹娘在馒头厂门口的合影——照片上他没染头发,穿着件灰布褂子,正扛着袋面粉,他爹娘站在旁边,笑得满脸皱纹。“这是去年拍的,”张强挠着头,有点不好意思,“平时在县城跑业务,才弄这发型,俺娘总骂我。”
王红玉接过相框看了看,递还给他时,嘴角带着点笑:“挺好的,踏实。”
张强骑摩托车走了,王红梅凑到王红玉身边:“二姐,咋样?”王红玉没说话,往灶房走,路过井台时,拿起刚才没洗完的菠菜,手指头在水里泡得发白,却比刚才舒展多了。
邢成义帮着把院里的凳子往屋搬,听见王大娘在堂屋问:“红玉,觉得这小子中不?”王红玉的声音从灶房飘出来,混着水流声:“娘,明儿我去他馒头厂看看,帮着瞅瞅那发酵机咋拾掇划算。”
邢成义抬头看了看天,星星已经出来了,王红梅家的烟囱里,面香味儿混着柴火的烟,在暮色里慢慢散开,比任何时候都让人心里踏实。
第二天一早,王红玉揣了个布包就往县城方向走,布包里是她连夜画的设备草图——在厂里管设备时记的笔记,上面标着发酵罐的型号和常见故障,边角都磨得起了毛。邢成义和王红梅偷偷跟在后面,史建涛他们听说要去看“杀马特”的馒头厂,也颠颠地跟了来,一群人沿着河堤走,踩得薄冰咯吱响。
离县城还有二里地,就看见路边立着个蓝底白字的牌子:“张强馒头批发”。院子挺大,门口堆着几摞空面粉袋,墙根下码着十几个蒸笼,冒着白花花的热气,远远就闻见甜丝丝的面香。张强他爹正蹲在门口卸面粉,黧黑的脸上沾着面粉,像落了层霜,看见王红玉,赶紧直起身:“闺女来了?快进屋,强子在里头揉面呢。”
掀开门帘进了作坊,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张强正光着膀子在案板上揉面,染黄的头发用根皮筋扎在脑后,露出的胳膊上,那半截玫瑰纹身沾了点面粉,看着倒没昨天那么扎眼。他穿件洗得发白的跨栏背心,后背的汗湿了一大片,手里的面团被揉得“砰砰”响,胳膊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你咋来了?”张强看见王红玉,手里的面团差点掉地上,赶紧找毛巾擦手,“我这还没收拾……”
“来看看你的发酵机。”王红玉把布包往桌上一放,拿起角落里一个蒙着灰的铁罐子,“是这个不?”罐子锈迹斑斑,盖子上的把手都掉了,看着确实有些年头。
“嗯,前阵子从食品厂淘来的,试过一次,温度总控不好。”张强挠着头,有点不好意思,“昨天跟你说添新的,其实是……是怕你嫌这旧的寒碜。”
王红玉没说话,蹲下身摸了摸罐子底部的加热管,又翻出布包里的万用表,表笔往接口上一搭:“温控器坏了,换个新的就行,花不了五十块。”她说话时,手指在冰凉的铁皮上灵活地动着,那只受过伤的食指微微弯曲,却比谁都稳当。
张强他娘端着碗水进来,看见这场景,眼睛笑成了缝:“红玉这闺女,真是个能手!强子,还不快给红玉搬个凳子!”
作坊里渐渐热闹起来,张强他爹在灶台前添柴,蒸笼里的馒头渐渐鼓起来,像一个个白白胖胖的小胖子;张强继续揉面,王红玉蹲在旁边给他递工具,两人偶尔说句话,都是关于机器和面团的,没一句虚的。邢成义和王红梅趴在院墙上看,史建涛咂着嘴:“没想到这‘杀马特’揉面还挺像样,比我娘揉的匀。”廖怀微盯着刚出锅的馒头,口水都快流下来:“啥时候能吃啊?闻着真香。”
晌午时分,第一笼红糖馒头出锅了,张强用布垫着拿出一个,往王红玉手里塞:“刚出锅的,尝尝。”王红玉接过来,吹了吹,掰了一半递给他:“你也吃。”两人站在热气腾腾的蒸笼旁,嘴里嚼着馒头,脸上都沾了点面粉,像俩刚偷吃完糖的孩子。
下午往回走时,王红玉的布包里多了两个红糖馒头,是张强硬塞给她的。邢成义跟王红梅走在后面,看见王红玉把馒头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手指轻轻摩挲着布包上的补丁——还是她自己缝的那个,歪歪扭扭,却比任何花纹都好看。
“二姐好像挺待见他的。”王红梅小声说。邢成义点点头,想起刚才在馒头厂,张强给他递烟时,头发已经换回了黑色,虽然还留着点长刘海,却顺眼多了。“踏实干活的人,看着都顺眼。”他说。
夕阳把几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河堤上的冰开始化了,水珠顺着草叶滴下来,砸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泥花。王红玉走在最前面,布包里的馒头透着热气,把她的后背焐得暖暖的,她突然回头,对王红梅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比红糖还甜的光。
邢成义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王大娘说的“过日子就像发面”真是没错——得有老面引子的实在,得有揉面时的力气,还得有慢慢发酵的耐心,少一样,都蒸不出暄腾腾的好馒头。他偷偷看了眼身边的王红梅,她正低头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风一吹,发梢扫过冻得通红的耳朵,像极了开春时刚冒头的麦芽。
史建涛在前面喊:“成义,快走啊!再晚食堂的菜就没了!”邢成义应了一声,脚步却慢了些,跟王红梅并排走着,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慢慢靠近,最后融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