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祥宫早失玉砌之华,满目萧然。朱柱斑驳类病骨支离,金粉蚀处,朽木森森触目,恍若美人迟暮之残妆。庭芜荒蒿没胫,侵阶蔽砌,数株病棠蔫垂枯叶,益添满庭死寂。
西偏殿阴气砬骨,蠹牖透风,呜咽声拂动积尘,漫卷茜纱黯尽鲜色。帐底,昔时艳冠六宫的金玉妍,形骸槁木,鹤发鸡肤,委于半旧锦衾。其眸曾转秋波,今枯涸犹深井,唯余幽明未烬之恨,偶如磷火,乍现于冥冥。
忽闻切切低语,金玉妍面皮骤紧,浊目陡轮,迸出骇人厉色。喉间咯咯作响,臂起戾气,狠命一搡!奉药宫娥手中青瓷药碗应声飞脱,“哐啷”碎于青砖之上,药汁四溅,污了半幅残帷。
“贱人!”她嘶声怒吼,如困兽挣命,竟滚下床榻,瘦弱的身躯砸落尘埃,兀自昂首,颈上青筋暴跳,“她…她如此挑唆离间,阴刻至此!是要将我儿置于何地!分明是——”
“额娘!”殿门轰然洞开!永珹在外听得肝胆俱摧,哪还顾得上身后的永璇?眼见生母滚落尘泥,心如刀剜,双膝一软,直挺挺跪下去,十指已抠入砖缝,哀声泣血:“额娘!”
金玉妍浑身剧震,她艰难抬起泪眼,循声望去。逆着门外惨淡天光,少年身影朦胧。她唇齿哆嗦,难以置信地呢喃:“永珹…永珹……”这名字唤出口,仿佛抽尽残力,亦惊醒了蛰伏的怖惧。她猛地回魂,连滚带爬扑至永珹身前,死死捂住了他欲出的悲声。
“住口!你忘了!你忘了当初答应过我什么?!”金玉妍字字浸血,牙关紧咬,“你是永寿宫的阿哥!永寿宫的阿哥!!”
永珹被额娘捂口,涕泗横流,濡湿掌心,呜咽闷在喉间:“可是…可是您已经从永巷出来了!出来了啊!儿臣…儿臣想回来!日日夜夜,做梦都想回到您身边侍奉汤药!我们母子…分别得太久…太久了啊!”遂泣不成声,只觉咫尺之距,却比幽巷相隔更摧肝肠。
金玉妍闻此哀音,心如沸油煎熬,簌簌泪珠滚落,砸在永珹的衣襟上。双臂却如铁箍,更紧地钳住儿子颤抖的肩头,指甲几欲嵌入骨肉,声抖而狠绝:“不行…眼下不行!听我说!我如今这副残躯,形同废人,如何护得住你们?唯有永寿宫…唯有跟着她…你们才有前程!才有出路!永珹,我的儿,你听话!忍得一时,方能图谋长远!想想!想想当年皇上是如何…如何攀附熹贵妃才有的今日!学他!学他攀附权贵!借她的势!好好利用她!韬光养晦,积蓄力量!待你羽翼丰满,手握权柄那一日,何愁不能光明正大地认回我?到那时你才有本事,复我名位!你可省得?!”
“额娘!”永珹心如刀绞,拼命摇头,“儿但求彩衣娱亲,长依膝下!什么权位尊荣…儿视若浮云!但求额娘平安!母子再不分离!”
“糊涂!” 金玉妍目眦几裂,怒火焚心,枯掌陡扬,用尽残力,狠狠掴下!
“啪!”
恰永璇跌撞入门。懵懂稚子,唯见四哥受掌于枯槁老妇,护兄心炽,如小兽怒起,尖叫着猛撞过去:“恶妇!安敢殴我兄长!!”力虽微,然金玉妍强弩之末,猝不及防,竟被撞得一个趔趄,复重重跌坐青砖,枯发披散,喘息如漏。
魏嬿婉端坐紫檀案前,纤指拈定紫毫,正于素宣上摹写簪花小楷。笔锋将凝未凝,天光斜映侧影,鹅梨香细若游丝。忽闻殿门猛震,惊得她指尖一颤,浓墨猝坠,污了半朵芙蕖。
抬眸处,永璇踉跄跌扑入内,粉面涕泗横流,嘶声哭喊:“额娘——!”
魏嬿婉疾趋两步蹲身,广袖轻展,将扑来的幼子牢牢拥入怀中。永璇小身子在她怀里簌簌战栗,滚烫的泪珠濡湿了云锦。
“璇儿莫惊,”她轻拊其脊,温声细问:“细细告与额娘,何人惹我儿恸哭若此?”
永璇抽噎抬首,小手指向殿外,泣不成声:“恶…恶妇!她打……打四哥!呜呜……我推……推了她……四哥……四哥打我!”他扬起小脸,泪眼婆娑地望着魏嬿婉,满是依赖与寻求庇护的委屈,“额娘…疼!”
语声未歇,永珹已现身门际。他目眦赤红未褪,犹带泪痕,步履沉滞抢入殿中,袍角翻飞间“噗通”跪倒于金砖之上:“儿臣万死!一时情急失手惊骇幼弟,罪愆难赦,伏乞额娘严惩!”
魏嬿婉眼波自永珹身上扫过,将其强抑的悲愤惊惶尽收眼底。她并未立时唤他起身,只以素帕轻拭永璇泪痕,柔声抚慰:“额娘知道了,额娘都知道了。乖,吓着我们璇儿了不是?你四哥…”她眼风略抬,复又瞥向永珹,“额娘自当训诫。好了,璇儿乖,先不哭了,让澜翠姐姐带你去吃你最喜欢的糖蒸酥酪,压压惊,可好?”
侍立一旁的澜翠心领神会,立时上前,小心翼翼地从魏嬿婉怀中接过永璇。永璇虽仍抽噎着,但被母亲温言抚慰,又被熟悉的宫婢抱着,惊惧稍平,小首倚于宫婢肩头,被温言引了出去。暖阁顿寂,唯余沉烟袅娜。
魏嬿婉起身,行至永珹跟前,素手轻按其微颤肩膊,怜惜搀起。玉指为拂膝上微尘,柔声道:“珹儿,骨肉天性,何咎之有?尔心所念,额娘岂有不察?”见永珹身形骤僵,眸含煎熬,复缓言慰之,“额娘亦思忖着,金答应既出永巷,移居启祥,汝兄弟理当去尽生养之情。倘尔情愿,额娘…可面圣请旨,允你二人重承慈晖,如何?”
“请旨”二字如烙铁灼心。永珹眼前骤现金玉妍枯槁形容,耳畔炸响其泣血嘶鸣——“想想当年皇上是如何…如何攀附熹贵妃才有的今日!学他!学他攀附权贵!借她的势!好好利用她!韬光养晦,积蓄力量!”
生母绝叫与养母温言如冰炭相激,几欲将永珹神魂撕裂。他齿关紧咬,舌尖尝得腥咸,猛地垂首,将万钧心绪死死摁入深渊。再仰面时,已是孤注一掷的凛然:“额娘慎言!今日之失,皆儿臣昏聩忘形!您是皇阿玛钦定永寿宫主位,更是儿与永璇嫡亲慈母!此乃天恩,亦为儿臣毕生不渝之皈依!”言罢复又长跪,额触金砖,“儿泣血恳求!万勿以实情告永璇!稚子纯真,儿惟愿其不识愁味,永享童稚之乐,莫令污淖秽其清心!”
魏嬿婉闻之,轻叹一声,“委屈你了,你的心,额娘尽知。且安心便是。”言罢,伸手轻拂永珹洇红眼尾,“好孩子,温书去罢。莫教心绪扰了功课根基。”
永珹喉间一哽,深揖及地。那“额娘”二字于唇齿间几番辗转,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躬身退去。
春婵见永珹身影没于回廊尽处,方趋步近前,手捧一盏新沏雨前龙井,低声道:“主儿,启祥宫那位……可需移驾探视?”
魏嬿婉并未接那茶盏,兀自立于窗畔,眸光投向启祥宫方向。重重宫墙之外,似有沉沉死气透壁而来。
“探望金答应?”
“此际前往,是添薪助燃,抑或扬汤止沸?稍有不慎,徒惹一身无谓是非。”
言毕,忽而莞尔:“——见皇上去。”
紫檀御案奏牍累叠,隅角鎏金珐琅自鸣钟规律作响,单调而空寂。
“臣妾恭请皇上圣安。”魏嬿婉莲步轻移,盈盈下拜。
皇上闻声抬眸,撂下朱笔,面上浮起一抹温煦:“平身罢。此际前来,可有要事?”
魏嬿婉起身,款款至御前,微垂螓首,纤纤玉指已轻缓揉捏上皇上肩颈:“扰了皇上清思,是臣妾之过。只是……方才永璇那孩子,哭奔回宫,小脸惨白,泪渍纵横,着实吓得臣妾心惊。”
皇上眉峰微蹙:“永璇?何事惊扰了阿哥?”
“皇上息怒。”魏嬿婉连忙柔声劝慰,“非是有人蓄意惊吓。乃是这孩子……方才往启祥宫去了一遭。”她抬睫,眸光飞快掠过龙颜,见其凝神倾听,方续道,“想是金答应沉疴缠身,神思昏昧,乍见稚子,心绪激荡难抑。永璇年幼,见四阿哥与……金答应间略有龃龉推搡,一时护兄心切,不慎冲撞了金答应,反遭永珹情急厉声呵斥。小儿骤惊,复添委屈,是以啼哭不止。”
“金氏……”皇上沉吟,语气难辨喜怒,“自移出永巷,病体未见起色,反添昏聩?竟连稚子亦惊吓至此?”他目光转向魏嬿婉,带着审视,“永珹呢?他作何情状?”
“珹儿那孩子最是重情至性,心性亦敏。他深悔惊扰幼弟,更……更痛惜金答应病体支离,言行失矩。方才在臣妾宫中,亦是强抑悲怀,跪地请罪,自责无地。臣妾观其神色,眼中煎熬,实如烈火焚心。”魏嬿婉轻轻一叹,“这孩子,心思忒重了些。臣妾瞧着,着实心疼难安。”
皇上默然片刻,慨然道:“金氏终究是他们的生身之母。骨肉天性,难以割绝。永珹重情,亦是天性使然。”
“皇上圣明烛照,一语洞见本源。正是这‘骨肉天性’四字,令臣妾辗转反侧,心实难安。”魏嬿婉微微屈膝,姿态愈发恭顺恳切,“臣妾斗胆进言,金答应病体缠绵,形销骨立,启祥宫更显凄凉满目。永珹、永璇兄弟虽在臣妾膝下承欢,然生母病笃若此,他们心中岂能稍安?尤以永珹,已是知事之年,那份煎熬,恐非臣妾微薄慈爱所能全然抚慰。长此以往,于阿哥们的康健、心性,只怕……”
“臣妾辗转思量,症结所在,非药石可医。金答应心结郁积,病势难愈,或许正源于这骨肉分离的锥心之痛,兼有仰沐天颜的眷念与惶恐。臣妾愚见,若得圣驾亲临启祥宫,稍加抚慰垂询,一则昭彰天家仁德,恩泽六宫;二则,或可稍解金答应心中郁结,于其病体或有裨益;这三则……亦是至关紧要处,”
“金答应若能因天颜眷顾而稍释忧思,病体稍安,永珹、永璇兄弟得知生母境况好转,那份悬心挂念之苦方得真正释怀。孩子们心绪宁定,方能更专注于进学修德,不负皇上殷殷期许。”
皇上听罢,目色隐然玩味:“哦?你倒是思虑周详,处处为阿哥及金氏考量。只是,你便不忧心,朕这一去,金氏若因此得着慰藉,乃至复振几分精神,再生出些非分之想?譬如,欲将二子,重索回身边?”
魏嬿婉眸中微露讶色,旋即化为一片坦然澄澈:“皇上何出此言?金答应本是永珹、永璇生身之母,此乃天定伦常,无可移易。何来‘索回’之说?”
“臣妾仰沐皇恩,得掌永寿宫,抚育两位阿哥,此乃天恩浩荡,亦是责重千钧。臣妾日夜所思所念,唯愿二位阿哥身心康泰,德才兼修,他日能为君父分忧,为社稷效力。但凡有益于阿哥之事,无论何人得益,臣妾皆心甘情愿,绝无丝毫怨怼!”
“金答应若能因圣眷垂怜而病体好转,孩子们知生母安好,心结得解,便能更安心向学,这岂非于阿哥最为有益?究其根本,金答应也罢,臣妾也罢,俱是托庇于圣主天恩的微末之身。阿哥们的将来,其喜怒哀乐,前程抱负,最终仰赖的,唯有皇上圣心裁断。臣妾所祈,不过盼皇上能少一分烦忧,多一分舒泰。但得圣躬康宁,龙心愉悦,臣妾……无有不从。”
“哈哈哈……”皇上朗声而笑,殿内方才的凝重为之一扫。他伸出手,将魏嬿婉一把揽至身侧,有力的臂膀环住她不盈一握的纤腰,带入怀中。沉水幽香混着墨韵,瞬间将她笼罩。
“好一个‘无有不从’!”皇上垂眸注睇怀中玉容,目中俱是称意与怜爱,“嬿婉啊嬿婉,你这番心意,朕心甚慰。六宫之中,论及识大体、知进退、处处以朕心为念,无人能及你之万一。”他指端轻抚玉颌,语含昵昵之意,“其实……朕最盼的,还是你能早日为朕,再添一位麟儿,一位你我骨血相连的小阿哥。”
魏嬿婉双颊飞霞,顺势依偎在他胸前:“皇上……臣妾亦日夜期盼……”
“好了好了,”皇上龙心大悦,将她拥紧,在她鬓边印下轻吻,算是允诺,“念在你这份体贴朕躬、顾念皇嗣的诚心,朕允尔所奏。朕……今晚便亲赴启祥宫,探视金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