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嬿婉敛裾端行于朱垣金瓦深锁处,眸光微掠宫阙尽处。春婵腕上纤指倏然收束,凉意无声,沁透薄绡。
“若欲迫得永珹方寸尽失,自曝其短,仅凭他对皇上的那点积年怨怼,恐犹未足。金氏…沉疴委顿于永巷,已是油尽灯枯之相。她这残喘病骨,也该有个‘归处’了。”
春婵心下洞明,垂首恭应:“主儿明见万里。”
“然奴婢愚见,此事断乎不可沾染吾等分毫。金氏幽囚永巷深处,形销骨立,凡有探视、近身者,皆在明处。稍有异动,痕迹昭彰,极易追索。”
她微顿,抬眸觑了眼主子神色,复续道:“若…能令金氏,移驾永巷之外?不拘迁至稍僻宫苑,抑或交由昔日与之结怨甚深、而今掌些许权柄者‘将息调护’。彼时,其侧冗杂难稽,往来人等再难厘清。宫闱积怨如缕,恨其入骨者岂乏其人?此等‘意外’,岂非顺理成章?”
“嗯,”魏嬿婉轻应,卸腕垂落,纤指轻拂云锦袖缘,暗香盈袂,“你思虑甚周。永巷…终是过于‘澄澈’了。”目光流转间,已似成竹在胸,“去小厨房,精心煨一盏清心涤虑的莲子羹。备妥,随本宫诣见皇上。”
宫漏初传,暮色如墨,渐染九重。主仆身影曳过重门,直趋炬明深处,养心殿如蛰巨兽,盘踞于禁苑之心。
殿内烛耀如昼,龙涎沉水之香,浓得滞重。皇上伏于紫檀御案,朱笔悬腕而书,眉峰深锁,御容微现倦色。
“臣妾恭请皇上圣安。”魏嬿婉敛衽下拜,裙裾无声铺展于金砖。
“嗯。”皇上喉间轻应,笔锋未滞。魏嬿婉屏息恭候,待朱批落定,方柔声启唇:“皇上宵旰勤政,万几之暇,龙体乃社稷所系。臣妾见养心殿灯烛长明至夤夜,特敕小厨房煨得清心莲子羹一盏,聊奉涓埃,伏望圣躬康泰。”
皇上乃搁笔,目光掠及莹洁玉碗。秉银匙轻搅,但见莲实莹白,羹色澄碧。浅啜一匙,徐道:“尔有心。”
“侍奉君前,臣妾分所当为。” 魏嬿婉声韵温婉,眸光关切,微睇龙颜,“然……臣妾观近日宫闱之内,阖宫屏息鹄立;内务府回事诸人,尤是股栗舌结,声若蚊蚋,惶惶竟似鹌鹑之避鸷。”
皇上龙目微睐,不置一词。
魏嬿婉复道,语带忧思:“今晨臣妾召问支用细目,彼等竟面如土色,嗫嚅难言。臣妾再三诘究,方知……原是皇上近日乾纲独运,霆威奋扬,尽诛彼悖逆枭獍之属。”
皇上执匙之手微凝,终是抬眸,审视之意,如冰水漫过魏嬿婉肌骨。
“哦?” 龙音不高,威压沛然,“听尔之言,倒似对朕之处置,心存腹诽?”
魏嬿婉面色无波,惟凛然激越,俯首道:“皇上此言,臣妾惶恐无地!彼乱臣贼子,心怀叵测,以臣妾管窥之见,纵寸磔凌迟亦难赎其辜!皇上悯其微末前劳,仅赐斩决,实乃天恩浩荡,仁至义极。臣妾所虑者……”其声转柔,忧色泫然,“乃闾阎愚氓,终日蝇营于锱铢生计,焉能体察圣主宵衣旰食、励精图治之深衷?骤闻雷霆之怒,恐生惶遽,讹言蜂起,徒扰宸听。长此以往,诚非社稷之福。伏望皇上……稍垂轸念,略沛恩膏,以安刍荛之议,靖浮嚣之尘。”
皇上目光流连其面,审视稍弛,然天威俨在。搁下银匙,羹汤微漪。“舆情…嗯,”他唇角微哂,复睇魏嬿婉,“那依尔之见,当何以施为?”
魏嬿婉心旌微漾,容色愈恭,俯首柔项:“臣妾愚鲁,安敢妄议庙谟?惟……窃思古之圣主,遇星变示儆或朝纲微漾,常沛恩宥,以昭仁德,慰兆庶之心。譬如……大赦寰宇?”她语带踟蹰,试探之意若隐,“然此旷世盛典,关涉至巨,圣心自有宸断。臣妾愚忱,或可于纤芥之务,稍沛恩膏?既彰圣慈垂悯,复不启奸宄妄测天心,复萌悖念?”
“纤芥之务……沛施恩膏……”皇上徐复其言,若有所思。
“正是此理。譬如这宫苑深处,亦是天家仁泽所覆之地。臣妾风闻,永巷幽邃之所,羁縻着几位积年沉疴的老迈宫人,久病缠身,气息奄奄,景况甚是堪怜。彼处地气阴湿,终岁难见天光,本非将养之所……”
“皇上素秉仁厚,念其衰朽残躯,纵有前愆,罚亦久矣。如今形销骨立,不过风中残烛,若能择一稍为僻静干爽之偏隅,迁其出永巷,许其苟延,亦是一份浩荡天恩?一则,换得稍许清朗,或可延其残喘;二则六宫上下,睹此恩恤微末,岂不更感戴圣主如天仁德,泽及枯骨?”
“嗯,” 皇上鼻息间逸出一声,指节轻叩御案,“永巷积疴,确非养颐之地。此事……朕知道了。容朕思之。尔且退下。”
“是,臣妾告退。” 魏嬿婉恭谨再拜。
翌日,恩旨晓谕六宫。皇上以永巷阴寒,非养疴之地,特开天恩,着将病弱年迈宫人,酌情迁出,安置各宫偏殿杂院,以资颐养。旨下,六宫咸颂圣德仁厚,泽被微末。
旨意之中,末尾一句,轻描淡写,却如石投静水,激起波澜:“……答应金氏,沉疴日久,念其侍奉年深,着迁出永巷,移居启祥宫西偏殿调养,以彰天家宽宥。”
翊坤宫晨光初透,宝鼎沉烟。六宫嫔妃敛容屏息,肃立阶前。如懿端坐凤座,目光沉静,缓缓扫视。
“今日恩旨,泽被宫掖,实乃善政。永巷幽寒之地,迁出病弱,亦是皇上仁德。”她语声微顿,其意转深,“……尤是金氏,沉疴久困,竟得移居启祥宫西偏殿将息,倒也算枯木逢春了。”
“令贵妃,永珹、永璇二子,秉性纯孝,天良未泯。金氏乃其生身之母,今既迁出永巷,得以稍安,阿哥们亦当适时前往省视,以全人伦天性,稍解其病榻寂寥。骨肉至亲,血脉相连,这份孝心,终究非旁人所能代劳。”
殿内气息骤凝,众妃皆垂首敛目,眼观鼻,鼻观心。
须臾寂然。拜尔葛斯氏朱唇轻启,声含悯恤,破此僵局:“皇后娘娘明鉴。金氏幽居永巷经年寂寥,所遗二子……诚可哀矜。髫龄失怙,骨肉乖违。今沐天恩浩荡,母子重圆,稍叙天伦,亦慈闱之福泽矣。”
旋即,湄若亦敛衽轻言:“恪姐姐之言深契情理。母子至性,血脉天伦,终非旁者所能及。二位阿哥纯孝性成,闻生母移宫静摄,心必欣忭无极。得侍亲疾,稍尽菽水,温凊定省,此等慰藉,养恩岂可相代?实乃人伦至乐。想来金姐姐得见玉树,沉疴可起。”
音犹在耳,陆沐萍腕底纨扇轻飏,凉飔暗送,斜睇湄若,哂然诘问:“颖贵人此语,直教人齿颊生寒!何谓‘养恩岂可相代’?何谓‘旁者难及’?依妹妹高论,那含辛茹苦、夙夜鞠育、教养阿哥成人的养娘,竟为‘旁者’?这累岁经年的劬劳、温凊定省、耳提面命,竟可一笔勾销,轻掷如敝履?孝固天性,然鞠育深恩,岂非恩同再造?如此厚亲生而薄养娘,但知抬举‘生母’,却将‘养娘’心血碾作齑粉,妹妹这般高见,恕我驽钝,窃所不取!”
如懿静观默察,尽览陆氏之愠色、湄若之机锋。眸光如锁钥,胶着于魏嬿婉玉容之上,移晷未得回应,方续道:“庆嫔所论,未为无稽。深宫抚育龙嗣,耗竭心神,洵非易事。骨肉至亲固系天伦,然晨昏相守、点滴浸润之情,呕心哺育、劬劳鞠养之德,亦重逾丘山,深若渊海。”
“令贵妃,汝谓然否?抚育皇子之劬瘁与恩义,他人或未谙三昧,惟你我身历其境,冷暖自知。永珹、永璇得成今日芝兰玉树之姿,汝为养母,厥功至伟。然则……金氏究系生身慈母,沉疴孤寂,思子肠断。此血脉牵缠,终是剪不断、理还乱。本宫适才所言,不过为全阿哥人伦大节,稍慰慈亲渴念,俾其得承定省之礼。绝无轻忽汝数载鞠养之劳苦。其间亲疏之辨,恩义之衡,料令贵妃最能体察圣衷与本宫苦心,亦最善教谕皇子……何以两顾无失,周旋其间。”
魏嬿婉闻声,徐抬螓首。那双秋水明眸澄澈见底,不见半分涟漪。她莞尔浅哂,敛衽为礼:“皇后娘娘慈悯仁厚,体恤宫闱,更顾念皇子孝悌之道,臣妾铭感五内。”
“永珹、永璇荷蒙天恩,寄养臣妾膝下,臣妾夙夜兢惕,抚育训导,唯恐纤毫疏虞,上负圣恩,下辜娘娘重托。至若金答应,得沐圣泽,迁居静摄,实乃福祚深厚。臣妾唯感戴天恩浩荡,祷祝其沉疴早愈。”
“然则……适闻‘旁人难以代劳’,臣妾闻之,惶愧无地。臣妾奉旨抚育阿哥,视如腹心,所行所为,不过克尽臣职,翼辅皇子成就纯孝仁德,以报天眷。安敢僭称‘代劳’二字?今阿哥孝思广被,既能承欢君父,复能侍药慈帏,实乃宗社之祥,皇家之瑞。臣妾愚见,此正彰圣朝以孝治天下之隆化,亦不负娘娘素日训谕皇子明理知义之深恩。倘因臣妾鞠育之故,反令阿哥孝心有所阙失,则臣妾万死莫赎其愆。”
如懿面上雍容如旧,然执盏的青葱玉指,几难察觉地一紧。
“你能洞明大义,体察圣衷,自是极好。” 她不再多言,眸光扫过阶下,“散。”
蝉声聒噪,如沸如织,自道旁古槐浓荫间倾泻而下。
澜翠屏息随侍于侧,纤手执着素绢纨扇,为主子轻拂暑气。行至长街转角处,槐影深浓,四下宫人皆垂首缓行,隔开数丈之距。她觑准时机,悄然敛裾近前:“主儿,金氏既出永巷,虽依计终难久持,然……倘或圣心垂悯其病骨孱弱,竟使二位阿哥复归生母膝下,则傅大人处苦心绸缪之……”
魏嬿婉步履未滞,裙裾拂过宫道青砖,沉稳如常。唇畔一缕浅哂,似嘲似讽:“痴儿。金玉妍何等剔透?经年永巷磋磨,早该自省斤两,更当深悟——”她眼风微掠道旁几株被烈日蒸得蔫萎的蜀葵,寒意隐现,“何为真为麟儿计深远。彼若欲重得母子天伦,必先挣出这身沉疴病骨,于荆棘丛中辟出生路。”
“然其‘生路’未辟之前,永珹、永璇一日握于本宫掌中,彼便一日如鼠惧器,纵有噬骨之恨、焚心之毒,亦断不敢明面与本宫龃龉。”
“去。将皇后晨间那番关乎‘骨血天伦’、‘孝道本分’的金石之言,一字不讹,送入启祥宫西偏殿。金玉妍闻之,自会‘醍醐灌顶’,生出计较。愉妃当日所为,此路虽旧,足堪循迹。”
永寿宫正殿,冰鉴森森,吐散着丝丝凉意,稍敌殿外灼人暑气。魏嬿婉端坐紫檀嵌螺钿宝座之上,云髻半松,除却晨省时所簪累丝金凤,唯留一支碧玺蜻蜓步摇。纤指轻摇团扇,薄翅微颤,隐现流光。
“春婵,”其声慵懒,眸光却清,“唤四阿哥、八阿哥来见。”
未几,殿外廊下细碎足音渐近。永珹携永璇之手,方跨朱槛。永璇甫入,乌眸立时锁住座上之人,遽脱其手,若乳燕投林,直扑魏嬿婉怀中。小脸偎贴其织金云锦衣襟,稚声唤道:“额娘!”
魏嬿婉含笑揽住幼子,指尖轻拂其额间软发,眸光已掠向紧随其后的永珹。
但见永珹立于殿心,身姿挺拔若初抽新竹,双手却于身侧紧攥成拳,指节隐白,倏忽又松。面上旋即浮起温驯的笑意,撩袍屈膝,端端正正行下礼去,声清朗朗:“儿臣恭请额娘金安。”
“都起罢。”魏嬿婉虚抬其腕,目光胶着于永珹面上,似欲穿透那层恭谨,“永珹,想尔亦有所闻。金氏已自永巷迁出,移居启祥宫西偏殿将息。”
永珹身形一滞,喉结微动,垂首唯应:“是,儿臣……略知。”
“额娘思忖着,你当携永璇,往启祥宫探视一二。”魏嬿婉莞尔,指尖轻抚永璇细软背脊,话锋微转,“额娘便不与你们同往了。有我在侧,恐你们言语拘束。探视所需诸物,春婵自会备妥。”
永珹闻之,深深纳气,复躬身,喉间微哽难掩:“儿臣……谢额娘体恤成全之恩。”
怀中永璇仰起小脸,乌眸澄澈,满盛懵懂,轻曳魏嬿婉袖缘问道:“额娘,金氏是谁呀?”
魏嬿婉垂眸,指尖轻点永璇鼻尖,声柔似春水:“彼乃……昔年艳冠六宫、风华绝代之妃。”
“唯今抱恙,形神稍损。吾儿生得如此灵秀,往探视之,彼见心喜,沉疴自当速愈。你可愿金娘娘早日安康?”
“愿!永璇愿!”稚子清音脆响殿宇。
“好孩子。”魏嬿婉轻抚其背,令其立定。旋即抬首,复视永珹,声转低沉:“永珹,外间耳目众多。切记,谨言慎行,毋出不当之语。诸事待入西偏殿,阖户而谈。可省得?”
“儿臣省得。”永珹恭应。
“去罢。”魏嬿婉敛目,复慵然倚回椅中,执扇徐摇。
永珹急不可待,牵起永璇之手,转身便趋殿外。步履愈行愈疾,竟至趋走。幼弟为其所拽,踉跄难随,急呼:“四哥!四哥!等等我!我跟不上啦!”
永珹遽然警醒,猛驻其足,紧攥之手亦稍弛。回视永璇喘息之面,眸底掠过一丝难辨愧怍与焦灼,终缓步徐行,低语道:“好,四哥慢些,慢些走。”
然其牵挽幼弟之手,犹自微战未休,泄尽心底归心如箭、临渊履冰之煎熬。兄弟二人身影,于炎炎赤日之下,匆匆投向启祥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