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妍正支颐冷榻,忽闻外间步履杂沓。小监隔帘急报:“圣驾将至!”陡惊,挣坐而起,疾声唤贴身侍立二婢:“速取菱花镜并香奁来侍妆!”
她揽镜凝眸,但见眉梢眼角,细纹暗横;双颊空陷,玉容尽销。纤手薄敷铅华,非惟无益增色,反衬底里枯槁。一股凄酸直涌心尖:韶光逐逝水,一去邈难追。镜里衰颜颓鬓,何堪承恩畴昔?
方自悲怆难抑,陡念及永珹、永璇,心坎骤如遭锥刺。强咽凄怆,勉力自振。乃临菱镜,数度牵唇——眼波欲转秋水盈盈,唇角期含温顺意,声气尤当似春莺含蜜,呖呖若春涧。
值此际,外间陡传太监尖亢的唱喏:“皇上驾到——”金玉妍急理钗鬓,略整罗裳,趋至门边,深深伏拜于地:“臣妾金氏,恭请皇上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着常服,徐步而入。目光掠过其俯伏之脊背,泠然一瞥,便径直越之,安然落座于上首梨木椅中。金玉妍心知生死荣辱系于俄顷,遂以手拄地,膝行数武,直至御座阶前,方屏息伏定,纹丝不敢稍动。
良久,上方传来皇上低沉之声:“金氏。”
“嫔妾在。” 她惶遽应声,语益低柔顺承。
“尔蛰居永巷,倏忽数载,”皇上徐启金口,目光如寒渊之水,落在其俯垂的发顶,“可曾于孤灯冷月、寒牖萧斋之中,深省己愆?昔日种种,是恃宠而骄,抑或秉性偏狭?朕置汝于此,非为绝恩,实冀汝洗心革面,涤尽乖戾之戾,复归冲和。此数载岑寂,可消磨汝几分浮躁之性?”
金玉妍闻此,百爪攒心,惶恐、委屈、希冀交煎。遽抬螓首,眸中清泪泫然欲坠,仰睐御座,声凄情切:
“皇上明鉴!臣妾自知罪孽深重,辜负圣恩,死不足惜。幽居永巷,形同枯木,心如死灰。然臣妾每一日、每一刻,何尝不痛彻心扉,追悔莫及?嫔妾所思所念,非关己身荣辱,实是无颜再见天颜,更愧对皇上昔日隆恩!漏永更残,唯对孤灯残魄,遥想天威圣表,追忆当年温言煦语,点滴恩泽,如沐春阳……皇上乃真龙天子,仁德泽被苍生,英明烛照寰宇,龙章凤姿,天日之表。嫔妾愚鲁昏聩,竟不知惜福守分,终铸大错,每念及此,寸心如割!今蒙天恩浩荡,得睹圣颜,嫔妾……嫔妾……”语至此处,泣不成声,珠泪涟涟,于薄粉颊上犁出两道清痕,“嫔妾只恨不能粉身碎骨,以报皇上再生之德!此心此情,天地共鉴!”
言罢,她微微侧首,露出颈项一线,带着无尽的自怜与试探,怯生生、颤巍巍问道:“只……只是臣妾幽禁日久,形容枯槁,想……想必已是颜色衰败,不堪入目了罢?皇上……可还……可还识得臣妾当年半分模样?”
皇上聆其哀泣颂扬之辞,面上沉静无波。待其语及容色,目光方凝驻于那脂泪狼藉的面庞。少顷,霜色稍霁:“容华之艳,譬犹镜花水月,岂能恒驻?朕鉴人美恶,首察其衷。昔尔心性躁戾,如珠陷泥淖,纵有容光,亦自晦黯。今观汝言悲涕切,眉宇间乖戾稍褪,足见悔悃之诚。此乃性灵复苏之征也。”
“‘慈怀生婉媄,心相本同源’,古语不虚。尔今若能持此澄明,尽去浮嚣乖张,复归温淑冲澹,则眉目自舒,气韵中和,容止渐复清嘉。内蕴辉光,何忧外相不彰?望尔好自省思,莫负朕今日一番训诲。”
龙目遂掠过殿中萧然,话锋陡转,“朕犹记,你昔年所舞《绿腰》,纤腰回雪,莲步凌波,颇有几分逸态。这数年寂寥,可还记得舞步否?”
金玉妍喜色几欲破涕浮颊。她慌忙叩首:“皇上垂念!嫔妾……嫔妾不敢一日或忘!虽久疏演练,然梦中亦常温习,唯恐生疏,有负皇上昔日青眼!”
未俟御音再落,已强撑羸躯,踉跄立起。褪素敝袍,显一身浆白旧裳,深纳一气,意欲振袂。
然数载摧折,骨立形销,气血早涸。甫一起势,足下便是一虚,身形摇晃如风中衰柳。勉力旋身,腰肢已不复当年柔韧,步态更显滞涩沉重。枯臂强擎,欲效当年‘流风回雪’之姿,却只余僵直颤抖。一曲未半,已是娇喘细细,香汗涔涔,昔时行云流水之韵尽化齑粉,唯余勉力支离之态,犹病鹤强舒残翎。
皇上端居上座,初时目含追忆,然睹其舞姿板涩,气息咻咻,意趣全无,龙眉不由微蹙。未待一曲终了,便抬手止道:“罢了。”
金玉妍如蒙敕令,登时瘫软于地,伏拜不起,惟余肩头因喘息与羞惭剧烈起伏。
皇上目注其瑟缩之背,终喟然一息,声渗几许倦悯:“好了,不必强撑。身子既已如此羸弱,便好生将养。朕与尔……来日方长。待你调养得宜,筋骨复健,再舞与朕观之亦不迟。”
夜色已浓,更漏声声,“朕今宵即于此安歇。”
金玉妍闻谕,若聆天籁,狂喜如洪涛淹尽惶悚,迭叩谢恩:“嫔妾……嫔妾叩谢……天恩……浩荡!”
是夜,内侍宫娥仓促备下御寝之物。然偏殿陋室,器用鄙陋,被衾亦是半旧。那朽楠木榻,久未承重,皇上甫一卧下,便作吱呀呻吟,棕绷更是硬硌异常。龙躯辗转于斯,但觉骨鲠于衽,衾枕间尘气氤氲,杂劣香之浊息。金玉妍屏息局蹐于侧,心中狂澜虽涌,息不敢纵,唯恐扰圣寝。
竟夕难安,床笫随辗转辄鸣,声声硌耳,腰膂如受极刑。待铜壶滴尽,东方既白,圣驾起时,目下已浮青影,通体尽透惫色。进忠早鹄立门外,觑圣颜倦怠,慌忙趋前伺候盥洗更衣。
皇上揉着隐痛的额角,任由进忠整饬袍服,低嘱进忠:“朕赴早朝。尔即往禀皇后:金氏幽居思愆,性渐澄明,着复其贵人位。此间屋内……”他蹙眉睨那呻吟的旧榻与寒酸的陈敝,语益躁急,“着内务府速办,添置些锦衾绣帐、沉檀香几、合用之器!硌得慌,难受得要命!”
进忠心领神会,躬身应道:“嗻。奴才即刻去办。”遂目送皇上揉着腰背,步履略显滞重地没于晨光熹微的宫道尽头。
炉烟袅篆,瑞霭浮空。众妃依序端坐,钗环寂然,唯闻绦佩微响、茶盏轻叩。魏嬿婉螓首低垂,素手执定青瓷莲纹盏,瓯中碧漪初漾,忽闻凤座清音穿云:
“玉妍妹妹,”如懿端坐九翎屏前,唇畔笑意温煦,眸光却似秋水含霜,落于下首,“欣闻圣泽垂悯,释尔出永巷幽居,实乃大喜。今值晨省,阖宫咸集,本宫心甚慰之,特为妹妹再添一重恩典。”
“金氏玉妍,昔虽有愆,然幽居思过,性渐澄明,已沐天恩。念其为永珹、永璇二皇子生母,位份攸关天家体面。本宫体察圣意,今复尔‘贵人’尊位。尔当谨守宫箴,克尽妃职,毋负隆恩。”
语落,殿内阒寂。众妃心思各异,或惊或妒,或含讥诮,目光如织,尽缚金玉妍之身,然皆垂眸屏息,噤若寒蝉。
金玉妍胸中百味翻涌,款款离席,敛衽至殿心,深深下拜:“嫔妾金氏,叩谢皇后娘娘再造之恩!娘娘慈悯,眷顾嫔妾母子,恩深似海,没齿难忘。”
如懿虚抬皓腕:“妹妹请起。”待其归座,复展笑颜,温言中隐透锋芒:“说来,此乃本宫正位中宫后,妹妹首以贵人之身谒见。本宫心喜,特备薄礼相贺。容佩——”
容佩应声趋前,手捧朱漆戗金托盘,上覆明黄云锦。锦缎掀处,霎时宝光灼灼,满殿生辉。
只见盘中卧一副累丝赤金点翠嵌珊瑚米珠耳珰。其制极尽奢丽:金丝盘屈作缠枝西番莲,翠羽叠晕若初春新叶,蕊心嵌鸽血红宝,殷赤如凝血,光艳夺目。下悬三股金粟流苏,末缀珊瑚小珠,行动必琤琮有声。华贵无匹,分量沉坠。
然最触目者,乃那耳上金锔,非闺阁常佩之银纤,竟是两枚粗若麦管、寒光凛凛的赤金长钩。
金玉妍觑见那狰狞的金锔,面上血色倏褪。强扯笑痕,声微颤:“皇后娘娘厚赐,此物华美贵重,嫔妾……感激涕零。只是这耳钩形制……似与寻常不同,恐需寻巧匠稍作改制方好佩戴。嫔妾定当谨奉于妆奁,日日瞻仰,铭记娘娘恩德。”
“妹妹此言谬矣。此乃本宫心意所寄,精工而成,岂容尘封蒙垢?锔粗方显贵重,亦免遗落之虞。”如懿莞尔一笑,语锋陡转,威压顿生,“妹妹金尊玉贵,岂劳亲为?容佩!”
“奴婢…在!”
“即刻为金贵人佩此佳饰。好教贵人细细体味,本宫这番‘心意’之厚重。”
“是!”
容佩领命,面上厉色一闪,欺身向前,蓦地攫住金玉妍耳垂!金玉妍猝痛,倒抽冷气,方欲挣拒,肩胛早被死死摁住。
“贵人安坐!”容佩低叱,手下毫无怜惜。那粗粝的金锔,挟着蛮横力道,狠狠贯透娇嫩的耳肉!
“唔——!”剜心剧痛袭来,金玉妍浑身剧震,额角冷汗涔涔,贝齿深陷樱唇,硬生生咽下痛呼。殷红血珠,立时自撕裂处汩汩沁出,顺着金锔蜿蜒滴落,素锦前襟绽开数点刺目朱砂,如红泪斑斑。
凤座之上,如懿冷眼睥睨,徐举越窑秘色盏,轻呷香茗,待那血痕蜿蜒数道,方慢启朱唇,字字诛心:“铭此痛楚,方知省愆。尔后岁月,安分侍君,恪守妾德,方为正道。此意,非独本宫所期,实乃圣心所属。本宫与皇上,体同一心。”
“尔当明晓,”如懿微微前倾,俯视阶下,“本宫如今,端坐尔魂牵梦萦之九重凤座,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尔所能为者,惟俯首承恩,无怨无怼。心存敬畏,感沐圣泽,方为我大清妃嫔应有之——妇、德。”
“皇后娘娘何须如此疾言厉色,”魏嬿婉离席敛衽而拜,目视金玉妍形容,语带恳切,“金贵人幽锢经年,形销骨立,久旱骤承天恩,夙夜惕厉,唯恐负泽。娘娘慈训,字字皆金玉良言,贵人必已铭肌镂骨,焉敢再负圣望?”
如懿闻之,冷哼一声,方欲呵斥,却见魏嬿婉忽以鲛绡帕急掩檀口,黛眉颦蹙,弱柳低回,喉间数声作哕:“呃…呕…”
陆沐萍见状,满面焦灼,失声道:“贵妃娘娘!凤体可是违和?”她惶然四顾,“莫不是这殿中燠热难当,暑气侵了玉体?”
陈婉茵亦真心切切,忙道:“正是呢!快取冰镇酸梅饮子来,与娘娘镇逆止呕,或可舒缓一二!”
“尔等倒是‘杏林圣手’,悬丝诊脉,信口拈来!”如懿眸光幽冷,扫过陆、陈二人,“本宫尚未垂询,尔等竟敢妄论阴阳、擅进汤药?越俎代庖,成何体统!”
言讫遽然侧目,看向魏嬿婉身侧垂首侍立的春婵:“蠢钝婢子!木雕泥塑般杵着作甚?未见尔主玉体违和?还不速奔太医院,传当值太医即刻请脉!若贵妃稍有差池,尔等贱骨,纵九族尽戮亦难赎其愆!本宫复何以剖陈圣听?!”
张院判得了急召,袍袖翻飞,一路疾趋,额角已沁出细汗。甫一踏入殿内,立时屏息垂首,三指轻搭于魏嬿婉皓腕之上。他双目微阖,指尖凝神细察,初时眉峰微蹙,继而指下稍加力道,片刻后,指腹微移寸许,复又沉心体味,如此反复,唯恐一丝错漏。
终于,他指下微顿,紧闭的眼睫陡然一颤!再抬首时,眉间凝重已如冰雪消融,化作潮涌般的狂喜,满面红光腾起,声线虽因激颤微抖,却字字洪亮,震动殿宇:
“臣——恭贺贵妃娘娘天降鸿禧!仰赖苍天垂慈,列祖荫庇!娘娘此脉,滑若珠转,往来流利,应指圆活,分明是‘如盘走珠’之上上吉兆!此乃大喜之脉,确然无疑!更兼凤体安泰,龙裔脉象沉实有力,已足两月之期!实乃宗庙之幸,社稷之福!臣,顿首再贺!”
俄顷,陆沐萍、陈婉茵等方如梦初醒,慌忙敛衽屈膝,一时间珠翠琳琅,莺啼燕语,贺声迭起:“臣妾等恭贺贵妃娘娘天降麟儿之喜!”
唯如懿与诸蒙古妃嫔,端坐如仪,凝然未动。如懿眼波微掠魏嬿婉腹前微隆之处,唇角噙一丝似有若无的凉意,曼声缓道:“哦?果是天大喜事。既如此,令贵妃尤须谨守宫规,安居永寿宫静养,勿作无谓之游。禁中路滑阶险,偶有闪失…倘如本宫旧事,于高台‘不慎’为人推堕,则悔之晚矣。本宫蒙天眷顾,侍卫效死,方免于难。然此等天幸,岂是福薄命舛者可企?贵妃当深省之。”
满殿贺声顿消,众妃闻之,无不悚然,惶然相觑,目光流窜间疑惧丛生。
却见,魏嬿婉莲步轻移,仪态端方如故。粉颊之上非但无愠,反浮起温婉浅笑,恰似春水映梨花。竟似将那一字一句淬毒之语,全然视作中宫循例之嘱。
“皇后娘娘慈训,如聆纶音,臣妾谨记于心,感激无涯!定当恪遵懿旨,安守宫闱,非召寸步不移。必殚精竭虑,护持龙胎,以报娘娘今日拳拳深意。”
如懿却不再看她,眸光徐转,落向角落处形容枯槁、低眉顺目的金玉妍:“金贵人。尔亦当自振精神,奋勉争气。今令贵妃身怀龙裔,自顾不暇,抚育四阿哥、八阿哥,恐力有未逮。汝为其生母,骨血至亲,理当体恤贵妃辛劳,为其分忧解劳,方不负天伦。”
金玉妍枯指袖内死绞,节白如霜。蓦然仰首,憔悴容色间强绽恭卑一笑,久默之声嘶哑破出:“皇后娘娘说笑了。令贵妃娘娘待诸皇子,素来视如己出,无分轩轾。四阿哥、八阿哥承欢贵妃膝下,起居饮食,教养训导,娘娘皆事必躬亲,何曾有过半分懈怠?此番贵妃娘娘身怀龙裔,乃天家之喜,宫中上下自当倾力侍奉周全。贵妃娘娘福泽深厚,必能兼顾周全,龙胎与皇子皆得安泰。”
“嫔妾身为阿哥生母,感念贵妃抚育之恩,铭感五内。皇后娘娘懿旨,嫔妾更不敢有违。日后定当恪守本分,于贵妃娘娘玉体不适、或宫务繁冗之时,略尽微末之心。”
晨省方歇,余悸未消,众已仓皇尽退。如懿强抑之恨,终如洪溃!倏然长身而起,广袖挟风。瞥见案头霁蓝描金梅瓶,釉沉似海,映得鬓畔赤金九尾凤钗宝光流烁——这母仪尊荣,刺目锥心!
“贱婢!倒都宜生养!”语未竟,已抄起宝瓶,贯全力掼向金砖地!
“铿啷——!”宝器迸裂,碎琼乱溅,金蓝交迸,一地奢残。
恨犹未泄,复攫楠木几上羊脂玉莲台,“谁为吾儿雪冤?!”嘶声未落,玉台已砸门楣,“砰!”声里,齑粉纷扬。
“吾儿!吾儿啊——!”她踉跄环视狼藉,凤钗珠珞狂颤如癫,映其散鬓狰容,九尾金凤徒昂首长啸:“…化…化作了…一滩…冷血…天日昭昭!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