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华浸阶,宫漏迢递。进忠踏月而来,步履虽促,落地无声。春婵倚门浅寐,忽觉寒意侵衣,睁眼见进忠已悄立阶前,长影拖地。
“哎哟,进忠公公!”春婵忙敛衽,睡意顿消,“这般时辰……莫非天塌地陷的事?”
进忠面色端凝,低声道:“春婵姑娘明鉴,确系燃眉之急。此物非同小可,必得奴才面呈于主儿。”
春婵不敢怠慢,转身掀帘入内,俄顷复出,低语:“进忠公公请罢。”
进忠略整衣冠,躬身入殿。殿内烛泪半凝,暖烟暗度。魏嬿婉斜倚紫檀嵌螺钿贵妃榻上,藕荷寝衣笼以玉色轻绡。云鬓半松,唯簪点翠步摇一支,数缕青丝垂落雪颈。她面若春棠含露,玉指慵懒,闲拨一柄精巧泥金纨扇,扇坠流苏随之轻曳。烛影摇红,映其秋水为神之态,愈显惊鸿。
闻声抬眼,见进忠额汗涔涔,气息未匀,不由黛眉微蹙:“何事仓皇至此?瞧这汗珠子。”
进忠不答,只递眼色与春婵。春婵会意,躬身道:“奴婢外头伺候。”言罢悄退阖门,帘幕沉沉。进忠遂悄步趋近榻前,如常屈膝跪伏于魏嬿婉裙畔,自袖中珍重捧出那枚荷包,恭敬奉于额前。
魏嬿婉拨弄扇坠的指尖倏然一僵。她霍然直起身躯,带起的微风,拂得榻边香烟摇曳,“此物……如何在你处?!”
进忠深深伏身,额抵锦毯,恭声回道:“回主儿,此乃傅大人于养心殿外,‘无心’遗落奴才眼前。”
魏嬿婉闻之,素手轻捻其上,反复摩挲那代缀之痕:“遗落?你可知……此乃孝贤皇后手泽?他素日珍若性命,贴身藏之。这‘落花流水’,分明是他心头剜下的肉,岂容轻弃尘埃?”
进忠引身微仰,目注向魏嬿婉:“奴才愚鲁,初未识此乃先皇后遗珍。然傅大人行事周匝无隙,此番‘遗落’,委实蹊跷。辗转思之,恐此‘遗落’机锋深藏,不敢隐匿,夤夜叩献,伏乞主儿圣裁。”
魏嬿婉莲步轻移,环行数匝,复又垂首凝睇。倏尔足下一顿,低语道:“何谓遗落?分明是假物投石,意在探路。其意深微,不过试探。若你径自奉还于他,便是向傅恒昭示,尔乃御前忠仆,心向明主。可若你…辗转呈至本宫之手,再由本宫‘机缘巧合’归还于他,那便是明示傅恒,尔已为本宫党羽,俯首听命。更紧要处…”她五指收拢,将那荷包紧攥掌心,“此亦昭然,本宫已有与他密议那桩心头秘辛之分际!”
魏嬿婉款步至雕窗畔,望月沉吟。俄顷,眸色一凛,决然道:“你且退值去罢,慎勿教人察。此物,我自当璧还。你但如常巡护周匝,勿令闻见。”
时序流转,倏忽间已届仲夏。江南地气氤氲湿热,庭院中蝉噪盈耳,唯几株老梅枝头缀满累累红实,玛瑙珠玉般压弯了枝条,倒为这溽暑添了几分清嘉意趣。
值此杨梅熟透、色如鸽血之季。富勒浑特命人选了顶好的‘荸荠种’,颗颗乌紫滚圆,饱含琼浆,又取新采青翠箬叶层层裹护,一筐时鲜便快马送至梁府别业。来人躬身传话:“我家大人道是,些许时新山果,聊奉梁大人清暑尝新,不成敬意。”
梁诗正捻须受礼,面上含笑,心下却澄明如镜,波澜暗涌。前番‘耳疾’之会,虽痛詈胡逆、感泣天恩,终究口说无凭。此番若全然缄默,反显刻意,徒增猜忌。思忖再三,他强定心神,于净室中铺开玉版宣,取珍藏古墨,轻研慢濡,提笔落纸,书就一副七言联:
冰心自守林泉澹
梅实遥酬故旧情。
字迹清峭端凝,力透素楮,撇捺转折间一派萧疏淡泊的林下之气自然流露。书罢,他凝视墨痕,良久,方亲自封缄,郑重交予来人:“烦请回复富臬台,老朽抱恙,简慢之处尚祈海涵。些许笔墨,聊表谢忱,不成敬意,万望哂纳。”
富府签押房内,炉香袅袅。富勒浑接过书轴,徐徐展卷,心下不由暗喜:“他竟亲书楹联相赠!梁养仲啊梁养仲,说什么‘宁可焚稿断简,不可轻书浪墨’…今日观之,你这玄甲老龟,终是探首,一嗅俗世饵香了!”
富勒浑指节轻叩檀案,眸中精芒微烁,似已窥破玄甲之下,寸隙初开。遂决意趁热淬火,将试探之弦再紧一分。正焦灼思忖以何物为引,忽闻府门外马蹄声碎,尘烟微扬——岭南八百里加急贡到的荔枝抵杭了!
此物非同凡品,乃岭南离枝之实,快马昼夜兼程,换马不换人,方得在色香未损之际飞递入杭。管家捧入时,那整筐荔枝犹裹着岭南水汽与驿路风尘。富勒浑亲启验看,但见青枝翠叶间,累累垂缀的果实如彤云聚拢,颗颗饱满圆润,绛红薄壳经长途颠簸,已微微绽裂,半褪未褪,恰似美人慵起轻解罗衣,露出内里凝脂玉肌,莹然生光,水润欲滴。馥郁甜香混着冰气丝丝逸散,沁人心脾,满室暑气为之一清。其珍罕处,真真贵逾黄金!
他立时屏退左右,亲手于筐中拣选最上品‘糯米糍’一盘。命人取来新织冰纨,层层裹覆于水晶冰鉴之上,再将这盘珍果小心翼翼安置其上。冰纨遇寒析珠,更衬得那荔枝红白分明,恍若瑶池仙品。
复取过一张洒金素笺,提笔濡墨,字斟句酌,写下一行端楷:「伏暑熏蒸,谨奉岭南丹实,聊佐冰案。伏惟珍摄。」
梁诗正挥退管家,目光掠过冰鉴中红绡半褪、玉肌莹然生辉的‘岭南丹实’,复扫过其上洒金素笺‘伏惟珍摄’四字,面上温煦笑意倏然敛尽。珍果未动,只负手踱至槛窗,凝望庭中烈日下蕉叶蔫垂,背影僵直。
冰纨朦胧,难掩其秾艳芳馨。此等八百里加急贡物,督抚尚难轻得,富勒浑竟假‘故旧’之名,频遗于己这赋闲之身!
一股被辱弄的冰寒与怒意,自丹田直冲泥丸。梁诗正指节紧扣窗棂,青筋虬结如蟠螭。
“富勒浑!”此名在齿间反复碾磨,浸透刻骨鄙薄。“昔年户部值庐,尔不过一执簿趋庭之末吏!若非老朽念尔微勤,略施青目,尔焉能得窥臬司权柄?老朽在朝,夙夜匪懈,披沥肝胆,自问无愧君父!今避嫌归养,竟成尔辈眼中俎上之脔、献功之阶?!”
富勒浑那张堆砌谄笑的脸、那双鹰隼般窥伺的目,复又浮于眼前。
“小人哉!彻骨势利之中山狼!”
窗外蝉噪陡然尖利,如沸如煎,更添窒闷。梁诗正深纳一气,那沁甜荔香入鼻,反激得胸中烦恶翻涌。他阖目垂帘,强摄心神。
翌日侵晓,宿露未曦。富勒浑正对镜整冠,闻管家急报:“老爷,梁诗正梁大人亲至府门拜谒!”
富勒浑心头狂喜,几欲拊掌,忙不迭整肃袍带,疾趋出迎。
“哎呀呀!梁公!您贵恙初愈,溽暑蒸人,怎敢劳动玉趾?折杀卑职了!”富勒浑于滴水檐下长揖及地,满面堆着受宠若惊之色,亲自虚扶梁诗正臂弯入内。
梁诗正面色犹带三分病后清减,然气度从容,含笑摆手:“臬台屡赐珍物,冰藏远致,深情厚谊,铭感五内。今日晨气稍爽,特来面谢,兼观臬台新署气象。”
宾主于花厅水榭坐定,小奚僮奉上碧螺春并冰湃荔枝。梁诗正拈起一枚,指尖轻褪红绡,露出凝脂玉魄,慢品细啖,意态闲雅。赞道:“‘瓤肉莹白如冰雪’,东坡诚不我欺。臬台厚谊,老朽愧领。”
富勒浑笑道:“梁公雅赏,方不负此岭南绝品。”话锋顺势一转,带着追怀的暖意:“睹物思旧。见这荔枝,倒叫卑职忆起昔日在户部值庐,梁公秉烛批阅漕粮册籍,卑职侍立案旁,亲聆教诲的光景。犹记那年京畿大雪,炭贵如金,您竟将御赐的红箩炭分与卑职取暖……”
梁诗正面露感喟,搁下荔枝核,缓声道:“逝水如斯。彼时案牍劳形,赖诸君同心,方克艰难。回首都付云烟矣。”
叙旧半晌,梁诗正似不经意提及:“昨日得犬子京中家书,言及都门亦苦炎蒸。”
富勒浑耳尖微动,目光如探海灯,立时关切道:“哦?令郎在京侍值清吉?信中可略及京华近事?”
梁诗正淡然一笑:“黄口孺子,不过平安琐语耳。老朽唯嘱其谨守职分,莫生事端。”他轻巧避开,话锋陡转郑重,身体前倾,压低嗓音切切道:“富臬台!你我相交有年,老朽痴长,临歧在迩,肺腑之言,万望谨记!”
富勒浑亦敛容正坐:“梁公金训,卑职洗耳恭听!”
“前番略及,今日尤要申诫!此‘楮墨’一道,实乃当今第一等催命符!胡逆覆辙,血殷未干!莫说诗词唱酬、尺素往还,便是废弃稿纸、涂鸦残片,亦万不可留存片时!”梁诗正语速急促,带着切肤之悸,“须臾不慎,只字片语入他人之手,穿凿附会,罗织成罪,便是灭门之祸!切记切记!无用之稿,必投炉中,亲见其化作飞灰,方得安枕!宁可焚尽千张素,莫遗一字惹祸胎!此乃……阖族性命所悬!”
富勒浑连连颔首,喉头微哽:“梁公字字血诚,震聋发聩!卑职定当时刻惕厉,绝不敢丝毫懈怠!深恩厚谊,没齿难忘!”
心念电转,复叹道:“梁公良言,俱是阅历之谈。那胡逆丧心病狂,遗祸无穷,思之令人发指!梁公德望素着,对此獠……”
话音未落,梁诗正遽然变色!方才温煦平和尽化怒涛!他猛击紫檀椅靠,须发戟张,似见仇雠当前:“富臬台休提此獠!提此乱臣贼子,老夫便目眦欲裂!此獠鸱目豺声,蛇虺心肠!狂悖诗文,句句含沙,字字射影!谤讪圣德,诋毁朝纲,其心当诛,其行合族灭!寸磔不足蔽辜!扬灰难消天愤!”
“然……吾皇至圣至仁!体上天好生之德,竟……竟只赐其引颈!免其寸磔之惨!圣心仁厚,光被四表!真乃尧舜禹汤复生!老朽思之,愧悔无地,唯日夕焚香,祝祷圣躬万安,国祚永固!”
富勒浑忙离座揖道:“圣德巍巍,泽被苍生!”
余下时辰,梁诗正便在詈骂胡逆、颂圣涕零、追怀故谊、谆谆劝诫‘忠谨报国’与‘焚稿避祸’间腾挪辗转。任凭富勒浑舌灿莲花,百般设彀,梁诗正俨然一具提线傀儡,只在‘忠愤老臣’与‘惊弓倦鸟’两副面孔间自如切换,激昂处声裂金石,谨慎时密不透风,绝无半句涉及时政阴私或流露丝毫怨怼之辞。富勒浑舌敝唇焦,终是徒劳,只觉眼前此人,如千年老鼋缩入‘忠谨’之甲,纵有千钧之力,亦难撼分毫。
踅回书斋,梁诗正颓然跌坐酸枝椅中,中衣尽湿。阖目凝神,将方才每一句应对、每一瞬神情于心中反复推演,确无破绽,紧绷的脊骨方略略松弛。
数日后,富勒浑的密折陈于御案。皇上展阅,朱批如血:「臣富勒浑谨跪奏:臣奉旨三探梁诗正,往还酬酢,察其形迹。彼于臣所馈杨梅、荔枝,皆有酬答,并亲书楹联,足见亲近。臣乘势复访,彼言谈间,屡詈胡逆罪该万死;颂圣上天恩浩荡,仁德齐天;复切切叮咛奴才务须忠荩,尤以笔墨为厉阶,片楮只字立焚,慎之又慎。臣百计引逗,观其辞色,唯见忠谨惕惧之态,绝无丝毫怨望悖逆之痕。其归田后,杜门却扫,言动敛抑,确如惊弓之鸟。臣愚见,此人深谙祸从口出之戒,行止已极尽恭谨。伏乞圣鉴。」
(附:梁诗正书联)
冰心自守林泉澹
梅实遥酬故旧情
皇上览毕奏折与墨迹,目光于‘冰心自守’四字间稍驻,唇角微露笑意。御笔朱砂饱蘸,遂于密折天头批下铁划银钩数行:
览悉。既知谨慎畏惧,则心无怨望可知。
此事可止。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