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玉书的心里,冒出了一个跟刚才的叶荔十分相似、但又更加极端的念头,并且她宣之于口了。
“师父,你想让我死吗。”
她已经被逐出师门了,她还是叫杜崇白一声师父,不为别的,就为了他捡她回去的救命之恩,还有十三年的教养之恩。
为了这个,她可以不在乎杜崇白对她的忽略和怀疑,也不在乎杜崇白的偏心和严厉。
可是,师父,你想让我死吗?
不管她的身世到底真相如何,在这个所有人都盯着她的场合,说出她是金光明的余孽。这不是想让她死是什么?
杜崇白不看她。他带着一脸惭愧到无地自容的神色,对翡有恒道:“翡城主,此事说出来,实在令老夫没脸见你,是老夫教导无方啊……杜玉书不仅是金光明余孽,心性还极为不正,今天如果老夫晚来片刻,真让翡城主错收了她为弟子,老夫就愧悔无极了!”
翡有恒神色有些莫名,她没说别的,只道:“她今年才十三岁,金光明被剿灭的时候,她还是个襁褓中的孩子。”
一个婴儿怎么可能是魔教余孽呢?她能知道什么?
“当年老夫随同围剿金光明,率两万同门围困蟠龙山,亲眼见到血子观音的护法携一襁褓突围,老夫独身追赶上前,杀毙妖人,拾起他怀中襁褓一看,是个活生生的女婴,老夫见她幼弱,便瞒而不报,带回门内收为弟子,按玉字辈排行取名杜玉书,心想稚子无辜,不论她生母是谁,只要严加管教,终能心向正道。没想到她天性凶残,睚眦必报,不尊师长、不睦同门,搅得门内乌烟瘴气,这才被老夫遣走,又可怜她年少,不曾依循门规废她武功,却没料到她又走了什么机巧捷径,竟然内功大涨,占了濯缨大会的魁首。翡城主,今日之乱都是老夫心慈手软所致,请将这逆徒遣还,有何不便处,老夫自会给你一个说法。”
杜玉书感觉浑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
杜崇白虽然没有明说,但他这番话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了,杜玉书不光跟金光明牵扯很深,还有可能就是金光明某个护法甚或是血子观音的孩子,按照道理,她十三年前就是要被清算的,要么就是死,要么就是被拘禁一辈子,总之无论如何不可能容许她今天风光这一遭。金光明被剿灭不过区区十三年,残影犹在,杜崇白这番话没有被证实便罢,一旦被证实,金光明那些冤家对头们盯上她,杜玉书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金光明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想要证明杜玉书是谁的孩子已经不太可能了,可就算没有证据,这可是杜崇白,决一剑氏最重要的长老之一,他亲口说出的话,就算不是真的,十个人里也会有八个人坚信不疑,杜玉书就算不死,以后也别想有出头之日了。
这就是养她十三年的师父,这就是她总在说服自己去理解的师父。千里迢迢赶过来,就为了斩断她所有后路!
杜玉书无法再说服自己了。死都要死了,她还怕什么?
翡有恒还没有回答,杜玉书冷笑道:“你其他徒弟呢?”
杜崇白没有理会她,仿佛她是不存在的。
杜玉书也不在乎他回不回答,径直走下台,城主府弟子要上来阻拦,站在翡有恒身后不远处的翡冰朝他们偏了偏头,他们又散开了。
杜玉书站在他那几个师兄弟面前,他们都一脸的得意,眼里已经写着“你能怎么样?”,两个师长警惕地瞪着杜玉书,“孽障,你要干什么?”
“孽障?”
杜玉书伸手指着她曾经的大师兄,“他明知道有人故意往我的练功服上泼墨水,却只跟师父说我顽劣目无法纪自侮仪表,你们在吃元宵的时候,他让我在雪地里罚站了两个时辰。”
她又伸手指向曾经的三师兄,“他,让人在我的衣服里放蜈蚣和小蛇,我没察觉,穿了两条蜈蚣在身上,冬衣厚实,直到练功时蜈蚣四处爬动我才察觉到,当众脱了衣服下来抖虫子,被他带了一帮人围观耻笑,最后我还被师父罚了五鞭。”
她把眼前这几个师兄做过的事,每人点了一件,她每说一句,就有相应的人脸僵一分。等手指到一直低着头不敢吭声的小师弟,她笑了,是轻蔑的笑,“他,我就不说了,我过去的这些个同门们,一天不欺凌弱小,就会浑身难受,而我这些师长们,更是眼瞎耳聋,满心偏见,我离开决一剑氏以后,想必我这位小师弟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上次见面,我还看到他身上都是遭人凌虐的伤痕呢!”
四下一片哗然。
两边城主府弟子虎视眈眈,又是这么个场合,碍于颜面,她这些过去的同门和师长都不方便直接动手“教训”她,一个个气得满脸涨红,并无羞愧之色。
杜玉书转身看着胡子都要气得翘起来了的杜崇白,她冷笑道:“师父,你现在知道生气了,现在不装你那君子大度的样子了?你们决一剑氏就喜欢收这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货色,只要出得起钱、用得起权,就算是个不折不扣的败类你们也会收的不是么?你门内乌烟瘴气到底是不是我搅和的,你心里一点都不清楚吗?话倒是说得冠冕堂皇,什么严加管教,什么心向不向正道,你所谓的教导我,就是一出了乱子,不管事实如何,就全敲定了是我的错?我不服,我就是不堪教养?这么好的教导办法,真该说出来让整个武林都学一学!你不说,我来说!”
杜玉书一边把他们变成笑话,一边又觉得自己也是个笑话,她还以为自己聪明得不得了,谁也别想诓骗她,孰料她直到今日才看清楚,她离开决一剑氏时还在舍不得的师父,根本就跟那些她始终痛恨的人是一路货色!
杜崇白觉得自己一世英名几乎就毁在了这里,简直悔不当初,只恨自己当年一念之差,竟然把这么个天降魔星放在了身边抚养。翡有恒见场面难看,杜崇白这种人又不是吵架互驳那块料,便给了双方一个台阶,自己接过了话来,拨转了主题。
“崇白长老,这门内过去的事,你一句我一句,看法不一,又都没有证据,无法算数的,你不用介怀。今天既然您老来了,我也愿意听听您的意见,崇白长老不让我收杜玉书进城主府,那您的决定是……?”
杜崇白铁青着脸色,断然道:“废去她全身经脉,逐出浦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