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瑞的启蒙课本摊在紫檀木案上,《论语》的书页被小手撕出了毛边。瑶珈捏着那页 “学而时习之”,指尖抚过孩子用朱砂点的圈,墨迹透过纸背,在案上洇出小小的红点,像颗跃动的火星。
“娘娘,” 春桃捧着个锦盒进来,里面是柄银质的小弓,弓梢刻着极小的 “勇” 字,“这是德妃娘娘让人送来的,说是四阿哥小时候用过的,让瑞儿殿下学着玩。”
瑶珈的目光落在小弓的弦上,牛筋的韧性里还留着岁月的痕迹。她忽然想起德妃在棋盘前说的话,“男孩子就得学骑射,将来才能保家卫国”,这哪是玩具,分明是想让永瑞从小就沾染武将的戾气,好将来依附四阿哥的军功势力。
“让小石头把弓收起来,” 她将《论语》合上,露出夹在里面的张画,是永瑞用炭笔描的小人,穿着龙袍,手里却举着朵牡丹,“告诉德妃姐姐,瑞儿还小,玩这些太危险,等他满了五岁再说。”
这是她的坚持。父亲在信里反复叮嘱,“皇家子弟,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不可偏废”,但在这波诡云谲的深宫中,过早显露锋芒,只会成为众矢之的。她要教永瑞的,先是 “仁恕”,再是 “勇毅”,就像那枚贴身的玉佩,温润之下,藏着坚硬的风骨。
太后的懿旨却在午后打破了这份平静。慈宁宫的嬷嬷捧着本《满洲源流考》,书页里夹着张纸条,是太后的笔迹:“让瑞儿每日念两页,莫忘了祖宗根本。”
满洲的骑射传统与汉学的温文尔雅,从来都是皇家子弟养育的难题。瑶珈让刘嬷嬷将书放在案角,与《论语》并排而立,忽然对正摆弄拨浪鼓的永瑞说:“瑞儿,娘教你念‘为政以德’好不好?”
小家伙的注意力却被窗外的箭声吸引,小胖手指着墙根,那里有支四阿哥府送来的小箭,正插在靶心的红圈里 —— 是四阿哥的长子刚才来玩时射的,箭尾的羽毛还在轻轻颤动。
“要学射箭!” 永瑞挣脱瑶珈的手,跌跌撞撞地扑向那支箭,虎头鞋在金砖上划出细碎的响,“像哥哥那样!”
瑶珈的心脏猛地一缩。才三岁的孩子,已懂得模仿强者的姿态。她忽然想起康熙在养心殿说的话,“朕不希望瑞儿成为第二个四阿哥,也不能是第二个八阿哥”,这养育的尺度,比后宫的宫规还要难拿捏。
“射箭可以,但得先认字。” 她捡起那支箭,箭杆的刻痕里还留着四阿哥的名字,“认会十个字,娘就带你去骑小马,好不好?”
永瑞的眼睛亮了,像两盏点亮的宫灯,立刻攥住瑶珈的手指,指着《论语》上的 “人” 字:“这个!瑞儿会!”
这便是养育的智慧 —— 既要顺应天性,又要加以引导。德妃送来的弓被改成了玩具,弓弦换成了丝线,箭头包上了绒布;太后的《满洲源流考》,则被瑶珈配上了图画,用故事的形式讲给孩子听,既没违背懿旨,又让永瑞在潜移默化中接受。
最棘手的,是请先生的事。康熙下旨让瑶珈自己挑选,德妃举荐了位曾教过四阿哥的太傅,“精通满汉双语,学问扎实”;太后则推荐了位宗室老臣,“规矩大,能教出皇子的威仪”。
瑶珈看着两份荐书,忽然想起父亲信里提过的位隐士,在江南讲授 “经世致用” 之学,曾拒绝过八阿哥的招揽。她让小石头悄悄送去封信,用永瑞的涂鸦做了封口,画的还是那个举着牡丹的龙袍小人。
先生在半月后抵达,青灰色的布衣在金碧辉煌的承乾宫像抹清冽的泉。他给永瑞上的第一堂课,没讲《论语》,也没说骑射,只是带着孩子在庭院里种了株牡丹,说:“花要慢慢开,人要慢慢长,急不得。”
瑶珈站在廊下,看着永瑞用小胖手给牡丹浇水,水花溅在先生的布衣上,像缀了些透明的星。她忽然明白,最好的养育,不是将孩子打造成谁的模样,而是让他在风雨里扎根,在阳光下绽放,既带着完颜家的坚韧,又有皇家子弟的温润。
德妃听说后,送来盆新的绿牡丹,花盆上的落款换成了她自己的笔迹,墨色柔和了许多。太后则赏了串蜜蜡佛珠,让永瑞每日跟着念遍《心经》,“磨磨性子”。
瑶珈将佛珠戴在永瑞的腕上,与那枚 “仁恕” 玉佩相互映衬。她知道,皇子的养育从来不是私事,每个建议,每份礼物,都藏着各方的期许与算计。但只要她守住本心,像培育那株牡丹样,耐心浇灌,悉心呵护,总有天,这孩子会长成独当面的栋梁,既有能力应对朝堂的风雨,也不忘心底的柔软与善良。
暮色降临时,永瑞抱着先生教他折的纸船,蹒跚着走向瑶珈。船帆上写着歪歪扭扭的 “瑞” 字,是孩子今天学会的新字。瑶珈接过纸船,忽然想起自己刚入宫时的模样,那时的她,又何尝不是艘在风雨里飘摇的船,如今却能为孩子撑起片安稳的港湾。
皇子的养育,是场漫长的修行,既要对抗外界的纷扰,又要战胜内心的焦虑。瑶珈知道,这条路还很长,但只要看着永瑞清澈的眼睛,她就有足够的勇气,陪他步步走下去,看他像那株牡丹样,在深宫的沃土上,绽放出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