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张爱华后,孙启荣的世界像被风雪吹得空荡荡。
他并没有停下脚步——既然这条路走不通,就换一条。
高考前夕,他依旧每天第一个到教室,最后一个离开。
在别人眼中,他是刻苦的好苗子;可实际上,他的心思并不全在课本上。
他开始暗暗打听“捷径”——哪位老师和领导有交情,哪个亲戚在外地有关系,甚至有人悄悄说,送点好烟也许能换来一次加分的机会。
他不信运气,更不信实力。
他相信,只要手段够多,总能找到那扇通往城里的门。
考试临近,他的信心越来越足。
模拟分数一次比一次高,他已经能想象自己提着行李走进城里大学校门的样子。
那将是他的人生拐点——离开村子,彻底甩开寒酸的家境,让所有人仰着头看他。
可成绩下来的那天,所有幻想都碎了。
他差了八分,落榜。
那一刻,他手里的成绩单被攥得皱巴巴,眼前的字像被寒风吹得模糊。
他没有哭,只是感到一种被人狠狠关上门的窒息感——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第一次,是张爱华的家;这一次,是所谓的读书出路。
夜里,他躺在炕上,听着父亲旱烟袋的敲击声,心像被冻住一样冷。
他明白,靠正道翻身,不是没可能,但代价太大,失败一次就是万丈深渊。
如果有人能轻轻松松走到终点,他为什么要走一条遍布陷阱的路?
又到了冬天,空气带着刺骨的寒气,像是在皮肤上划过一层薄刀。
县城通往乡镇的班车,车身是褪色的绿色,铁皮外壳被风雪磨得斑驳,车窗蒙着一层模糊的冰霜。车门一关,封住了外面的寒风,也封住了车厢里混合着柴油味、潮湿棉衣味与陈年灰尘的气息。
孙启荣坐在靠窗的位置,脚边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帆布包,包口处露出几本翻得卷边的书。
车厢里人不多,大多是去赶集的农民,衣服上沾着泥土,裤脚硬成了一道道折痕。
他看向前方时,忽然注意到有人从车门挤上来。
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皮肤白得出奇,黑亮的眼睛像刚洗过的玻璃珠。她穿着一件褪了色、打了补丁的棉袄,袖口处的棉絮微微露出,但洗得干干净净,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肥皂香——那不是城里人用的香皂,而是乡下常见的粗肥皂,可在她身上闻起来却格外清爽。
她环顾了一圈,车上已没空座,只好站在过道。
孙启荣微微笑了笑,收回视线,等车在一个急弯处颠了一下,他顺势起身,让出了自己的位置。
“坐吧,路上还远呢。”
兰芝有些意外,但还是道了声谢,坐了下来。
他站在她旁边,手扶着椅背,俯身与她攀谈。
“你是隔壁村的兰芝吧?以前在集市上见过你。”
她点点头,显然对他有印象。
孙启荣笑容温和,话题不急不缓地展开。他开口便是成语、古诗,还有一些带着书卷气的词句——那是他平日里刻意积攒下来的“谈资”。
他故意挑一些她可能听不懂的词,比如“白驹过隙”“蜉蝣寄命”,看她微微皱眉的样子,再慢条斯理地解释,让她恍然大悟。
那一瞬间,他从她眼底看到一种清澈的好奇——
一种仰视的、带着信赖的目光。
这种智力上的落差,让他暗暗生出一种隐秘的快感。
他开始有意控制节奏——
她提到家里穷,他就聊“做生意能赚钱”;
她问他学业如何,他就提“当老师的理想”;
她沉默时,他会丢出一个关于读书的小故事,把她的注意力重新牵回来。
直到他故作随意地说:“我去年差八分就考上大学了。”
兰芝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是冬日里突然投进的一束阳光。
他心中微微一动,笑容却不变。
这女孩崇拜文化人——那就多谈读书。
她在乎家境——那就适当显露自己“懂赚钱”的一面。
她一犹豫,他便迅速把话题拉回理想和未来。
每一次话锋的转变,都像是他手中细密的线,慢慢缠绕上她的心。
车外,荒凉的田地在寒风中一闪而过。
车内,颠簸和柴油味成为背景噪音。
这一天的班车,对别人来说不过是一段普通的旅途,
而在孙启荣的心里——
它已经成了一个安静的猎场。
而兰芝,就是他选中的猎物。
冬天的日子过得缓慢,县城到乡镇的班车依旧一天两趟。
那次偶遇之后,兰芝每隔几天都会进城,理由多半是帮家里买东西。
而孙启荣,总能在她出现的那条路上“巧遇”——不是在车上,就是在集市口的馒头摊旁。
他从不急于表现热情,而是维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温度。
天气冷,他会多走两步替她挡风,却从不刻意靠近;
遇到泥路,他会接过她手里的篮子,但很快又装作不经意地交还。
“你说的那个书……我找人借来了。”
有一次,他递给她一本封面已经泛黄的《简·爱》,像是随手带来的小礼物。
兰芝接过书,翻了翻,纸页有股淡淡的霉香,带着不属于她生活的气息。
“我不太认得字……”她小声说。
“没关系。”他笑了笑,“我可以念给你听。”
从那以后,他们的见面多了一个固定的节目——找个安静的地方,他读书,她听。
他读得慢,咬字清楚,偶尔停下来解释,让她觉得自己在学习,又不至于被枯燥淹没。
而这些解释,总伴随着不动声色的引导:
有时是关于“努力改变命运”的话题;
有时是“女孩子要找懂自己的人”的暗示。
兰芝并不反感,甚至有些依赖这种谈话。
她开始提前打理自己——棉袄洗得更干净,头发梳得更整齐。
在她眼中,孙启荣是个有学问、有耐心、愿意听她说话的人。
然而,在孙启荣心里,这段关系已经被他分了阶段。
第一步,是建立信任——他已经做到了。
第二步,是制造依赖——她正在向那个方向靠近。
第三步,才是真正的目的。
那天,他提议去乡镇外的河边走走。
冬日的河水暗沉,岸边的芦苇被风吹得瑟瑟作响。
兰芝缩着脖子走在前面,棉鞋踩在冻硬的泥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孙启荣慢慢落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嘴角勾起一点看不出的弧度。
而在他心里,这不过是另一根线——
只要轻轻一拉,猎物就会更近一步走进他的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