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幕的夜晚仍旧寂静无声。
林羽站在阳台上，指间夹着一支烟。
他本不抽烟。
但最近，却总是习惯点上一支——点了又熄，熄了又点，像是借着这缕烟雾，为自己找一个逃避现实的缝隙。
在副现实即便是“深夜”，也只是上空的帷幕颜色稍深，光线黯淡些，时间似乎永远被定格在一场长梦的尾声。
灰幕内部的空气流通性不太好，烟雾像被冻住，缓缓升腾，却始终不散。他望向远方，线下剧场外的虚假天穹正缓慢运转，仿佛有人在幕后拨动一盏灯，把光源压低。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看见了人影，在天幕深处、在剧场残垣间——那种错觉来的越来越频繁，像某种回音，在回响“你还没醒”的提示。
他试着开口：“素言？”
风穿过阳台金属栏杆，发出一点颤声。但空间沉默，没有回应。
他叹了口气，将那根烟按灭在栏杆上。
那天早上，林羽还是像往常一样醒来。
厨房里传来细碎的响动，是碗筷轻撞和水壶轻响的声音。他没有立即动身，只靠在沙发上，目光盯着天花板发呆。
林素言在煮粥。她哼着一支童谣，是一首他从未听过的旋律，调子简单，却像一条回家的路。他坐在窗边，手边放着一沓拍立得照片。
都是他拍的：林素言在灯光下看书，林素言在阳光下打哈欠，林素言发呆。
他拍了太多。
甚至一开始都不是为了纪念，而只是想多一些证据去说服自己——她是真的。
他又从赵宇那“借”来一盒快用完的相纸。他像执拗的囚徒，一遍遍按下快门，仿佛这样就能让这段生活成为现实。
照片越积越多，真实却越来越模糊。
那天傍晚，林素言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拿着剪刀修饰桌角那株枯黄的吊兰。
林羽坐在沙发上翻着照片，没说话。
然后她突然转身，朝他笑了笑。
“哥哥，今天我们出门吧。”
她说得轻快，但林羽忽然感觉喉咙发紧。
她换上一件白色连衣裙，那是她很少穿的颜色。头发松松地扎在脑后，嘴唇抹了点淡粉，像是故意在努力“活着”。
那一刻他就知道，她在告别。
“你今天很特别。”他低声说。
林素言轻笑：“当然啊，今天是很重要的日子。”
林羽没再问什么。
他们叫上了瘦赵宇。
“带上他吧，”林素言低声说，“有人在会好一点。”
赵宇没有拒绝。他从来没见林素言那样看过自己——那是一种温柔却决绝的目光，像是将未出口的遗言放进了他手里。
一路上赵宇几乎没有说话。他习惯喋喋不休来掩饰内心不安，而今天，他静得反常。
他想起不久前林素言曾半玩笑地问过他：“如果我不在了，你会不会难过？”
他当时说：“当然会。”
现在，他跟在她身后，心口感觉空了一块。
三人一路走到剧场顶层的回廊尽头。
那里曾是线下剧场观众席的顶端，如今已经废弃，冷风从石柱缝隙中漏进来，视野却开阔得近乎荒凉。脚下，是沉眠中的剧场；头顶，是缓慢旋转的光幕；远处，是他们来不及走完的世界。
林素言站在边缘，背对他们，风吹动她的发梢。
“这里不错，”她轻声说，“像结束，又像开始。”
赵宇忽然想起什么，低声问：“你……真的决定了？”
林素言回头，冲他笑了笑：“嗯。”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也谢谢你比任何人都关心我。可我不是真的她。”她说。
“你很像她。”赵宇几乎是冲口而出。
林素言摇头：“我只是有她的记忆而已。”
赵宇嘴唇抖了抖，像是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林羽始终没说话。他点燃了一根烟，吸了一口，然后咳了出来。
林素言走过去，帮他把烟拿掉，轻轻掐灭在他手中。
“你不适合这个。”她说。
林羽低着头，半晌，开口：“你确定吗？”
“我很幸福。”林素言看着他，语气柔软，“这几天，我是真的很幸福。哪怕只是短暂的，哪怕这份幸福是假的……我都满足了。”
她走到他面前，抬起头，轻声说：“可是你不能被我困在这里。”
林羽闭了闭眼。
“你也是我妹妹。”他低声说，“是真的，不管你怎么来的……你就是她。”
林素言嘴角轻轻一弯：“我知道。”
林素言走近他，仰头望着他的眼睛。
“这一次我也想赢。”
林羽喉咙像被堵住了，他的手在颤，眼睛却依旧克制地平静。
“素言，我……”
“你不是杀我，”林素言轻轻打断他，“你是放我自由。”
“是让我也赢一次。”
赵宇别开了眼，他无法直视这一幕。
她慢慢闭上眼：“我准备好了。”
林羽的呼吸越发沉重。
他想起她在窗边看天空的模样，想起她傻傻模仿导演神情的样子，想起她第一次在灰幕中醒来时抱着他那一瞬间的哭声。
那是梦，但不是谎言。
她曾真的在这里活着。
哪怕只是片刻。
“再等等……”林羽低声说。
林素言微笑着摇了摇头。
“你可以醒了。”
风声穿过廊顶，那一刻，林羽仿佛听见内心深处有什么缓慢崩裂的声音。
他闭上眼，手指收紧。
……
掌心浮现出一道幽深的黑痕，那是他的残痕。能在空间中打开无声无息的缝隙，无温度、无破碎声、无血。
他犹豫了一瞬，指尖轻颤。
脑海里闪过无数片段，她拉着他衣角、她躲在他身后、她说“你不准输”时眼睛里亮晶晶的光。
林羽呼吸缓慢而深沉。他闭着眼，不敢去看她。他怕一旦看清那张脸，所有理智都会坍塌。
林素言注视着他掌心，轻轻点头：“谢谢你。”
“这不是杀我，”她低声说，“是送我回家。”
风吹过，裹挟着剧场深处的尘埃，擦过他们之间。
林素言向前一步，走入裂缝。
空间微微震动，像湖水被指尖搅动。
没有血，也没有声响。
她的身影在裂缝中消失，如同一场静悄悄的梦，终于结束。
林羽没有说话。
赵宇也没有。
他们就这样站在残破的剧场之巅，风穿过他们之间的沉默。
林羽低声说：
“谢谢你来过。”
“再见了。”
灰幕剧场的深处，苏哲静静地注视着林羽的背影，低声呢喃：
“你做得很好，林羽。”
“你终于，学会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