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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黄得如同陈年油渍的天光,无力地涂抹在冰冷的石板广场上。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那是刚刚结束的人牲级死亡游戏-蛋糕局残留下的死亡馨香。

游戏通关了,但团队也彻底撕裂。林羽、李悦、陈风,这三个曾短暂同行的人,决绝地转身,身影毫不犹豫地投入远方翻滚不休的灰雾之中,只留下几个模糊、迅速被吞噬的背影。

孙启荣僵立在原地,没有试图挽留,甚至没有开口。他那总是挺得笔直、试图维持威严的背脊,此刻难以抑制地微微佝偻着,仿佛正被整片沉重压抑的灰雾无形地碾压。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里面翻涌着被抛弃的愤怒、计划脱轨的失控感,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赵宇在一旁骂骂咧咧,试图用声音驱散不安:“妈的,走了也好!省得看着心烦!尤其是那个林羽,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跟他在一起,早晚被坑死!” 他的抱怨在空旷的广场上显得格外空洞。

苏哲却异常沉默。他低垂着眼睑,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神色平静得近乎诡异,不像刚经历一场生死游戏和团队决裂,倒像是一个棋手,正冷静地审视着一盘远未到终局的棋,盘算着下一步乃至下十步的落子。

孙启荣缓缓地、深长地吸了一口这冰冷的空气,手指在身侧死死攥紧,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团队的分离并非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他早已习惯算计和背叛。但当它真正发生时,那种被剥离出集体,哪怕只是临时凑合的集体、被孤零零抛下的感觉,依然让他心口发凉,仿佛现实世界的那场崩塌再次重演。

现实……那封字字泣血的遗书,那场万众瞩目的审判,那群如同嗅到血腥的秃鹫般穷追不舍的媒体,还有那些网络上、现实中投来的、冰冷刺骨的公众视线——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将他从高高在上的学术讲坛粗暴地拉扯下来,狠狠踩进污秽的泥潭,恨不得他永世不得超生。

而现在,在这个该死的、光怪陆离的副现实里,他竟然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权力和主导权,被另一个更年轻、更果决的人——林羽——轻而易举地带走。一种熟悉的、令他窒息的感觉再次攫住了他:

——为什么总是我?为什么我总是那个被审视、被指责、被推到聚光灯下炙烤的人?

仿佛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需要被批判和清除的原罪。

“要是……能彻底消失就好了……” 这个阴冷的念头再次如同毒蛇般悄无声息地浮上心头。不是死亡,而是“消失”——让所有的目光移开,让所有的记忆遗忘,让自己从这个充满恶意和审判的风口浪尖彻底抽离,化作虚无。

他用力抿了抿苍白的嘴唇,将这个诱人却危险的念头强行压回心底最黑暗的角落。他还不能倒,至少,在这个残酷的灰雾世界里,他必须想办法……活下去。

时间在副现实中缓慢而残酷地流淌。

他们三人——孙启荣、赵宇、以及苏哲——组成了一个临时的小团体,在这片被灰雾永恒笼罩的城市废墟中,像老鼠一样苟延残喘。

这里绝非他最初想象中的、能让他重获新生的第二世界。这里只有无尽的破败、深入骨髓的冰冷、无处不在的血腥暴力,以及最原始的——生存。

居无定所,只能在断壁残垣间寻找勉强遮风避雨的角落。

食物极度匮乏,而每一次被迫参与的人牲级死亡游戏,更是真正的九死一生,是对意志和运气的极端考验。

孙启荣很快痛苦地意识到,他引以为傲的、在现实世界中无往不利的智慧和口才,在这里廉价得可笑。他确实能进行一些逻辑推理,能分析游戏规则,但当死亡真正迫近时,决定生死的往往不是头脑,而是最直接的行动力、爆发力、以及对瞬息万变局势的本能掌控。

他不再年轻了,体能早已下滑,反应速度远不如那些更适应这个世界的年轻人。有好几次,在极度危险的死亡游戏关卡中,他几乎就要因为慢了一拍或判断失误而命丧黄泉——每一次,都是苏哲在关键时刻冷静地指出生路,或者干脆拉他一把。

“孙教授!这边!快!”——这句话,成了他在死亡游戏中听到最多、也最让他感到复杂和屈辱的催促。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比他冷静得多,敏锐得多,也强大得多。甚至在某些瞬间,孙启荣会产生一种荒诞的错觉:苏哲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里,藏着的根本不是一个二十出头青年的灵魂,而是一个比自己还要老练、沧桑的“生存智者”。

可即便有苏哲的带领,他们的生存依旧岌岌可危,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几次侥幸从死亡游戏中赢得的原质碎片,刚刚到手,就立刻不得不拿去灰钥市场兑换最廉价、最难以下咽的“救济粮”——通常是老鼠肉,仅仅为了勉强填饱肚子,维持最基本的生存。积累?发展?根本是奢望。

他们没有背景,没有靠山,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副现实底层生存阶梯里,他们三个,尤其是年迈体衰的孙启荣,就是最底层的耗材,是随时可以被牺牲掉的数字。

屈辱感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孙启荣的心。

现实世界里,他是受人敬仰的孙教授,是学术领域的权威,走到哪里都有学生谦卑地问好,参加的会议总是坐在前排,享受着掌声与瞩目。

而在这里,他只是一个挣扎求生的老废物,需要靠年轻人的庇护才能多活一天。

夜深人静时,他蜷缩在冰冷的废墟角落,会不可抑制地想起现实世界,想起那个被他弃之如敝履的家,想起兰芝。

想起她默默泡好的、温度总是恰到好处的热茶;想起书房里淡淡的书香和实木家具沉稳的气息;想起那些虽然平淡甚至乏味,却安稳的日子……

那些他曾拼命想要逃离、觉得窒息无比的平庸生活,如今看来,竟是遥不可及、如同天堂般的幸福。

在这漫长日子里,他无数次在绝望中怀疑人生:一个功成名就的终身教授,玩弄人心、钻营算计了一辈子,到头来,竟会落魄至此?这简直是命运最恶毒的玩笑!

直到有一天,一直沉默搜寻信息的苏哲,突然带回了一个足以改变他们命运的消息。

他的表情依旧没什么波澜,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没有夸张的渲染,也没有空泛的许诺,只是平静地抛出一句话:

“孙教授,我打听到一个地方——一个叫灰幕的组织。据说那里有稳定的供给,或许能让我们摆脱现在这种随时可能饿死或者死在游戏里的状态。”

孙启荣敏锐地捕捉到,苏哲在说这话时,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与往常不同的、极淡却异常笃定的光。那不是猜测,更像是……确认。

三人循着那条隐秘的线索,历经波折,终于找到了灰幕组织的入口。

与外面危机四伏、破败绝望的废墟截然不同,灰幕内部俨然是一个有着自洽规则和等级秩序的小型社会。这里有相对安全的居住区,有稳定的食物和水源分配,甚至还有某种形式的贡献点交易系统。

他们被接纳了,获得了最基本的生存保障,不必再日夜担心冻饿而死或下一秒就丧命。

然而,安稳并不意味着平等。

在灰幕内部,阶层分明,权力结构森严。

孙启荣被分配到的角色,充满了讽刺和屈辱。他成了最低等的拾尸者——负责在那些死于各种原因的尸体上,取得那珍贵的原质碎片,然后将这些沾着碎片交给更高层级的管理者,以此换取勉强果腹的每日配给。

这份工作,肮脏、危险、毫无技术含量,是个人都能干。没有人会在意他曾经是教授还是乞丐,在这里,他只是一个会呼吸的工具。他试图提起自己过去的学识,换来的只有冷漠的斜睨和嗤笑。

而苏哲……却以惊人的速度崭露头角,变得“不同”了。

他不仅很快适应了灰幕的规则,甚至开始在其中如鱼得水。他冷静的头脑、精准的判断、以及偶尔展现出的、远超外表的沉稳老练,让他迅速获得了上层的一定青睐。孙启荣隐约听说,他甚至有过一次,被灰幕神秘的、高高在上的导演单独接见。

挫败感和嫉妒像藤蔓一样在孙启荣心底疯狂滋长,缠绕得他几乎窒息。

现实世界尊崇感与副现实卑微感的巨大落差,日夜撕扯着他的灵魂。

孙启荣在日复一日的心理折磨下,精神早已如同一根随时可能折断的弦。可就在某个压抑到极点的清晨,他忽然发现自己觉醒了残痕。

那一刻,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隐身。

只要心念一动,他的存在就会像是从世界上抹去,连呼吸与心跳都仿佛淹没进无形的虚空。

他在灰幕待得够久,深知残痕的珍贵和稀缺。最初,他选择隐瞒,打算暗中积蓄力量,以此在这个冷酷的舞台里为自己谋求一条生路。

然而,仅仅几日后,苏哲就找上了门。

“你觉醒了吧?” 那个青年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必然的事实,而不是询问。

孙启荣心头一震,第一反应不是惊讶,而是被看穿的赤裸感。那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所有的小心思与打算,在苏哲眼里,可能只是浅薄的涟漪。

“我可以帮你,让你的能力更进一步。” 苏哲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笃定。

他只是将一瓶闪烁着诡异淡蓝色荧光的液体,平静地推到他面前。

“这是一种强化药剂,效果是强化你的残痕,副作用未知。” 苏哲的语气平稳得像在介绍一杯水,“要不要用,你自己决定。”

孙启荣怔怔地盯着那瓶如同活物般微微荡漾的液体,心中第一次涌起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没有关怀,没有鼓励,只有一种冰冷的、给予选择的仁慈。

这个年轻人,不像是在帮助同伴,更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存在,在安排和测试着他,冷静、精准,甚至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俯视感和从容。

孙启荣忍不住死死盯着苏哲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深潭中看出些什么。那种超越年龄的成熟和老练,让他心底发寒。错觉越来越强烈:这绝对不是一个年轻人该有的眼神和气场。

他声音干涩嘶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

“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能在这里……好像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中?你根本不像你这个年纪的人!”

苏哲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很淡,未达眼底,里面没有丝毫年轻人的轻狂或得意,反而像一个早已洞悉一切的老师,在审视着一个终于鼓起勇气提问、却问了个早已知道答案问题的学生。

他收起那抹短暂的笑意,目光平静地落在孙启荣因激动而有些扭曲的脸上,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却掷地有声:

“孙教授,以你的智慧和观察力,其实早就该猜到了,不是吗?”

他微微停顿,仿佛在给予对方消化冲击的时间,然后,清晰而平静地宣判了那个足以颠覆孙启荣所有认知的真相:

“我,才是‘灰幕’真正的掌控者。”

“!!!”

那一瞬间,孙启荣感觉仿佛有一道无声的霹雳,自灰幕那虚假的天顶猛然劈下,正中他的天灵盖!他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自己疯狂擂鼓般的心跳声和那句魔咒般的话语在反复回荡。

他愣了很久,久到像过了一个世纪,才缓缓地、机械地吐出一口积压在胸口的浊气。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荒凉感和荒谬感如同冰水般淹没了他。他花费了大半生研究社会秩序、剖析人性、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如何掌控权力和人心……最终,却被一个比自己年轻几十岁的人,用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轻描淡写地彻底推翻了他所认知的一切。

而更可怕、更令他自身都感到战栗的是……

在极致的震惊和荒诞之后,他内心深处泛起的,竟然不是愤怒或反抗,而是一种扭曲的、如释重负般的……依赖感,甚至是一丝诡异的敬畏。

仿佛一直悬空的脚,终于触碰到了实地。仿佛一直以来的挣扎和迷茫,终于找到了一个归属。

原来,真正的权力,以这样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却不得不屈服的方式,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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