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暮夏,蝉声尚未疲,两骑加急驿使却于同一刻撞破城门,一自北阙,一自东郊,马蹄翻金,烟尘扬赤,把守城的兵卒唬得挺枪列阵。两封书信,一封以朱漆金印封口,一封以墨竹暗纹缄束,同时落在潮生楼后院的小案上。林悦拆信,先启墨竹——沐老爷子的亲笔,铁画银钩,只一句:听风阁动,钱庄血案,边关烽烟,皆与其蛛丝相连,汝其慎之。再启朱印,是御笔亲书,短短数行,却盖着天子私玺,言简意赅:朕耳目有所不及,唯汝可代朕听风。两封信在灯下并排,像两道无声的雷,逼得林悦连夜收拾行囊,把银铃系在腕底,又把软剑藏进琴匣,一人一骑,趁月色未褪,直赴京师。
京中这几日本就被血腥气浸透,连护城河的水色都泛着暗红。先是城南“裕丰昌”东家钱仲怀,当街被一支透骨弩钉死在轿中,弩尾无羽,箭镞却刻着细纹,似风卷云;隔日,城西“永利通”少东钱少白,酒宴未散,喉间多了一缕细若发丝的金线,血喷三尺,席上宾客竟无人看清出手者;第三日,北城“瑞和祥”女东钱清音,于绣楼午睡,醒来时胸口一朵血色梅花,花蕊是一根三寸银针。三案皆发生在白昼,皆在闹市,却无一人看见凶手真容,坊间传闻四起,说是一支“无形之风”穿街过巷,取人性命如摘叶。
而边关亦未得宁。西陲月氏游骑三度犯境,却又不攻城略地,只烧几处烽墩、掠几群牛羊便扬长而去;东海水师截获一艘空船,船底却压着暗格,内藏火油百桶,船桅上绘着同样的卷云纹;更北处,雁门关外,守军夜巡拾得一枚铁简,简上只刻“听风”二字,背面却是边关布防图,墨迹尚新,仿佛挑衅。
林悦抵京的当夜,先去旧日耳目“纸鸢坊”落脚。坊主柳三娘是她昔年救下的苦命女子,如今掌管京中一半暗线。三娘递上一张薄如蝉翼的桑皮纸,纸上列着近半年所有钱庄东家的日程、嗜好、护卫人数,末尾却用朱笔圈出一句:皆购于听风阁,价五十金。五十金,便可买一国巨贾之命,亦可买边关布防之密,听风阁三字,第一次赤裸裸横在林悦面前,带着铜臭的血腥。
翌日,林悦以琴师身份入“锦瑟楼”——京师最豪奢的酒地,也是消息最嘈杂的漩涡。她抱琴上楼,指尖未动弦,已听见隔间有人低语:听风阁又开价,这一次,是朝廷赈灾银的去向。林悦垂眸,琴音骤起,一曲《广陵散》激越如风,弦声压住私语,也压住她心口翻涌的杀意。曲终,她抬眼,看见对面雅间帘后露出一截青衣,衣角绣着同样的卷云纹,像挑衅,又像邀约。
当夜,她循着那截青衣,追到城南破庙。庙内无灯,月光透瓦,照出满地碎银——银上覆着一张薄纸:欲知风从何起,三更听风阁。林悦指尖拈起薄纸,纸背竟是一张更细的图,图上标注着京师十二座钱庄的地契藏匿处,墨迹未干,仿佛对方早知她会来。
三更,她依约至城西废塔。塔高七层,风过檐铃,声如鬼泣。塔顶,一人青衣负手,背对她而立,声音清寒:“郡主别来无恙。”林悦指尖剑光已亮,却在看清那人侧脸时微微一滞——竟是她昔年游学江南时曾有一面之缘的琴师谢无咎。谢无咎转身,眉目仍是旧时温雅,只是眼底多了深潭般的冷:“听风阁不过是一把琴,弦在人心,音也随风。郡主若要止风,须先斩弦。”
林悦不语,只将剑尖抵在他喉前一寸:“弦在谁手?”谢无咎低笑,指尖弹出一枚铜铃,铃上同样刻着卷云纹,铃声却似从四面八方涌来——塔下火把骤起,数十黑衣人无声无息围拢,人人面覆风纹面具,像一群被夜色豢养的幽灵。谢无咎声音轻得像风:“听风阁从不缺买家,只缺知音。郡主若愿听一曲,便知风从何起。”
林悦收剑,随他入塔。塔内灯火骤明,四壁挂满卷轴,每一轴皆是秘辛:北疆粮道、南郡盐引、东海兵符、乃至天子近日膳食单,皆标价如市。谢无咎指给她看最深处的一轴,轴上却无字,只画着一座空城,城头悬风铃,铃下站着一个背影,背影腰间佩铃,与林悦腕上银铃赫然相同。
林悦心头一震,指尖抚过那画,铜铃忽然自鸣,声音清脆却似穿胸而过。谢无咎的声音在铃声中忽远忽近:“听风阁要的不是乱,是制衡。钱庄旧主死,新主立;边关烽火起,兵权移。风过处,旧树倒,新芽生。郡主若真欲止风,便须成为风眼。”
林悦抬眼,灯火在她瞳仁里碎成星子:“若风眼是我,弦便在我手。”她忽地旋身,剑光如匹练,斩向最近的一轴卷轴——轴裂,卷中密函纷飞,皆是朝中重臣私通外敌的铁证。黑衣人惊变,谢无咎却大笑,笑声在塔内回荡如风:“善!郡主既择此弦,听风阁便为郡主所用。”
塔外,天色将晓,第一缕晨光穿破云层,照在空城画卷上,风铃无风自响。林悦收剑入琴匣,银铃在腕底轻颤,她转身,对谢无咎伸出手:“弦既在我手,风便随我心。从今日起,听风阁只卖一种消息——真相。”谢无咎凝视她良久,终于躬身,青衣拂过地面,像风低伏:“谨遵风眼之令。”
远处,晨钟响起,京师城门缓缓开启。林悦抱琴下塔,身后塔檐风铃声声,不再是鬼泣,而似万民低语。她知,从今日起,她不止要听风,更要驭风。而风过之处,旧账当清,新局当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