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峻工第三日,流言便像长了脚的稗草,从木匠街一路疯长到县衙门口。
“听说那院子光墙就掏空了半条街的地龙铜管,住进去得风湿!”
“三个穷小子懂什么营造?怕是连榫卯都分不清!”
话越传越离谱,在林悦授意下,水星提笔,用淡金笺写下:
“谨以薄酒、新茶、一院风物,恭请县丞大人暨夫人、小姐,于六月十八(两日后)酉时,移步槐花巷赏荷。”
门子把帖子递进内衙时,县丞郑文渊正批公文,随手搁在一边,笑哼:“无名小丫头,也敢请父母官?”
孰料夫人杜氏与小姐蕙娘听说“奇院”二字,眼睛一齐放光。
夫人道:“外头传得神神鬼鬼,不如亲眼瞧个明白。”
小姐更是摇着父亲袖子撒娇:“爹爹若不去,我便自己跑一趟,到时若被人拐了,你可别哭。”
夫人又道:“老爷想想,能花费如此金银修缮院舍得,也不是一般人,更何况这位小姐递上邀请帖子,是尊敬老爷的;还有,刚刚来的是那位小姐身边的侍女,举手投足比官府家小姐都有气魄,小姐肯定凡不了。”
郑文渊拗不过,听着很有道理,只得吩咐命管家挑了两盒金华火腿、一篓早橘做随手礼,嘴里仍嘟囔:“去便去,权当官民一家亲,走一趟,若不值得结交,那便罢了。”
六月十八酉初,轿子停在槐花巷口。日头刚斜,巷内浮着槐花的清甜。门是新漆的栗色,铜环擦得锃亮,却不见豪奴列队,只一个小厮躬身迎入。
郑文渊心里先有了三分好感——不张扬。
推门,眼前豁然:
一条卵石小径蜿蜒向前,脚步一落,“叮咚咚”清响,如泉水击石。蕙娘“呀”地低呼,提着裙摆连踩三下,声音高低错落,竟成曲调。
小厮弯腰,指着地上笑说:“回字陶瓮共三十只,如若闲时用树枝敲之都有回响,每瓮水深浅不同,踩出或敲出的音便不同,咱们有人能敲出曲儿。”
郑文渊低头看,缝隙间隐约可见羊皮蒙面,心里暗暗称奇。
此时,阿柏从门外进入,为郑大人详细说明:路径要做三处关键技术处理,否则不是“叮咚咚”,而是“咔嚓塌”。
1. 承重结构
卵石只是面层,下面用厚两寸的杉木板做“琴键”:每块板子一端固定,另一端悬空,像钢琴(这是听小姐说的,至于钢琴是什么,嗯,反正是番外的一种非常贵和高雅的乐器)键一样可上下微动。人踩下去,板子下沉2—3毫米即抵住下方硬木垫块,不会继续塌陷。
2. 发声装置
在杉木板下方,对应每块板的位置,放一个倒扣的陶瓮(或竹筒)。瓮口蒙羊皮,羊皮中央粘一根细竹签,竹签顶端顶住杉木板。人踩下时,竹签压羊皮,羊皮振动发声;脚抬起,竹签回弹,声音止。瓮里水深浅决定张力,从而改变音高。
3. 安全与耐久
? 板子与板子之间留1毫米缝,只透声不透水;卵石面层用石灰膏勾缝,防松动。
? 所有木件先浸桐油再安装,防腐防蛀;羊皮每年涂一次熟桐油,可保三年不坏。
? 陶瓮埋在夯土中,瓮底垫碎砖,不怕踩裂。
经此设计,成人走在上面,声音清脆,却无塌陷之忧,且维护简单。
闻言,一行三人,郑小姐甚是兴奋,手舞足蹈;另两位则没有太多的外放表情。心里如何,哼,肯定惊讶的哇。别装冷静,才刚进门呐。
......
再进,老槐如盖,树荫下摆着一张原木圆桌,桌上青瓷壶里插一枝半开的白荷。风过,荷香与木香混在一起,清新怡人。
阿柏喊过另两位装修的伙伴——立刻迎上前来,长揖到地:“草民见过大人、夫人、小姐。”
郑文渊虚扶:“免礼。今日只是家宴,随意即可。”
阿柏继续引路,一边走,一边像给介绍:“大人请看,这院子看着小,却分三层透风。”
他抬手一指:围墙顶部那排瓦槽里,嵌着黑黝黝的木炭,“吸潮防苔”;脚边青砖十字缝,“下雨不积水”;槐树下那块平台,“夜里铺上竹席就是天然凉榻”。
夫人忍不住伸脚试了试,果然一丝潮气也无,心里先信了三分。
......
进正厅,屋顶正中一方天窗,云母片滤下的光斑,正好落在地面回字铜管上。铜管里此时流过热水,热气氤氲,光斑便像一条流动的金带。
蕙娘仰得脖子都酸了:“爹爹,这天窗夜里能看见星星么?”
阿柏笑答:“能。云母片是双层,白日隔热,夜里透光。”
郑文渊伸手探了探地面,温热而不烫,心里那点“风湿谣言”顿时碎成渣。
案上摆着一只小巧风柜模型,阿柏按下木闸,火苗呼地倒卷进铜管,却无一丝烟味。
小姐惊呼:“好神奇!”
阿柏趁机道:“小姐若喜欢,改日给小姐闺房也盘一套,冬日写字不冻手。”
一句话,把夫人和小姐都说得眉眼弯弯。
......
进入主人房,因刚装修完毕,林悦说过几日再住进来,参观她没有陪同,待会儿用餐时就会在了,现在看着人准备呢。至此房间同意来人参观。
入房间时,郑小姐把指尖抵在唇边,一双杏眼滴溜溜转——她原想矜持些的,可那面竹壁像会勾魂,到底还是叫她伸了手。
“嗒。”轻轻一声,像是谁在暗处扣响玉棋子。整面墙竟自己张开了口,露出里头叠得豆腐块似的被褥,一股子艾草香扑出来,像极了祖母怀里那股太阳味。“呀”地低呼,忍不住往里探头,鼻尖蹭到篾片,凉丝丝、滑腻腻,像摸到刚出水的鱼背。
阿柏憋笑,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小姐可知,这竹片是上过火刑的?”
“火刑?”郑小姐瞪大眼。
“可不是,炭火里走一遭,把竹子的糖都烤成了香,再刷三遍桐油,虫蚁闻香而来,却撞得鼻青脸肿逃命去。”他说着,指尖在篾片上轻轻一弹,“叮——”余音绕梁,竟真有几分琴韵。
话音未落,他弯腰一探,像变戏法似的从柜底拖出两只抽屉,吱呀一声,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几卷书册。抽屉底铺的是细竹帘,帘下暗藏磁石,一推一合,“嗒嗒”两声,竟像小兽咬尾,稳得纹丝不动。小丫头玩心大起,拽着抽屉来回抽拉,笑声清脆。
阿柏又笑,伸手往柜壁一拍:“还有压轴好戏!”
但听“咔”一声轻响,壁柜中段忽然翻下一块活板——竟是一张竹案!案面还带着青皮,像是从竹林里刚砍来,一刀未改。阳光从天窗漏下,正落在案上,映得竹青如玉,连木纹里浅浅的糖斑都看得清楚。
郑小姐惊喜得忘了形,一屁股坐在榻上,把袖子往上一撸,当真提笔蘸墨。墨在竹案上凝而不晕,像落在荷叶上的水珠滚来滚去。她写了个“荷”字,竹案微凉,墨迹却干得飞快,像被风偷走。
写罢,她抬头,眼睛亮得赛过案上的光斑:“娘!我要把闺房也改成这样!夜里练字,白日睡觉,写字睡觉都在一堵墙上,多有趣!”
夫人本在旁含笑看着,听到此处,忍俊不禁,拿帕子掩了唇,眼角却弯弯:“你这丫头,不懂礼数,方才还说要矜持,如今坐人主人家床上,这下自己连闺房都要拆了。”
阿柏垂手立在一旁,也笑:“夫人莫慌,小姐同意了的”。继续对郑小姐说着:“这墙翻下来是案,案合上去是墙,拆与不拆,只在一念之间。”
说话间,他指尖又一挑,“咔哒”一声,竹案乖巧地翻回壁柜,严丝合缝,连一丝墨痕都不曾留下,仿佛方才那一幕只是众人的一场白日梦。
郑小姐怔了半晌,忽地合掌,由衷叹道:“巧思至此,怕是连京城也寻不到第二家!”
“夫人,京城皇宫里是有的,听说皇上非常喜欢这样的;青云村里传出来的,也有。”
夫人惊讶,后轻轻抚着竹壁,指尖传来淡淡的松香与艾草味,眼底那点亮晶晶的笑意,终究化作一声温柔的叹息:“那就做吧,娘陪你一起疯这一回。”回首望向自家老爷。老爷此时在听见皇上很是喜欢的时候,就明白,这位小姐怕不是有什么来头。
......
客房临池塘,窗分上下两截。阿柏把下截往外一推,成四十五度斜角,正对着一柄荷叶。
“雨天开窗,可听雨打荷叶;晴天推开,可晾小衣。窗框里嵌了稻壳包,隔音。”
郑文渊忍不住伸手敲了敲,果然闷声,心里那点子“不实用”又淡了几分 ...果然。
......
厨房后夹道,木桶大如小舟,桶底铜管蜿蜒,直通灶膛。
阿柏添了把柴火,片刻,桶壁微热,“这就是灶膛余热,不费一文炭火。”
夫人伸手试水,眉眼顿时柔了:“老爷,回头咱们衙门后宅也修一间?省得你夜里批公文冻得跺脚。”
郑文渊轻咳一声,眼底却藏不住笑意。
听见声音,林悦迎上打招呼,寒暄两句,让其自便,待会用餐时再细聊。
郑大人有些不爽咯, 好歹是县承是官,你这清汤寡水的招呼似乎没有行礼来着,心里顿时不爽。
......
灶膛火旺,风柜木闸一拉,火苗“嗖”地钻进铜管,屋顶果然不见一缕烟。
阿柏顺手掀开吊柜竹帘,油盐酱醋排得整整齐齐,他笑:“防鼠、透气、一眼见底。”
郑文渊心里最后一点“钱打水漂”的嘀咕,也在此刻烟消云散;但被‘怠慢’的想法挥之不去。
......
沿阶而下,半地下的储物间凉爽如春。竹筒通风,瓦缸储粮,腊肉倒挂,酒香隐隐。
阿柏拍着一个瓦缸:“里头是主家自酿的桂花酿,再过半月,大人若能赏光,来尝第一口。”
郑文渊捋须大笑:“好!到时本官带几斤好蟹,与诸君共饮!”
“今天就能喝到。”话毕,林悦已是带着酒来到餐厅圆桌,放下。
......
郑文渊一家已在这让人流连忘返小院里盘桓了两个个时辰。来时心里带着“辟谣”二字,走时却满载惊喜,装修个个惊艳,餐桌上宾主尽欢。
临出门,郑文渊回头,对阿柏郑重一揖:“本官眼拙,险些误信流言。今日之后,谁再敢诋毁此院,本官第一个不依!”
阿柏慌忙回礼,心里却像开了花——小姐的主意果然高。
次日,县丞也准备开始一块一块的装修自家院落,一切的谣言、质疑在如此操作后消失于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