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悦这几日像揣了只蹦跳的兔子,见了谁都眉飞色舞。
原来她去镇上赶集时,听杂货铺的王婶说,南河村有户姓周的人家,翻出一面祖传的铜镜,镜面都蒙了层绿锈,可村里三岁的小石头总说,镜子里有个梳发髻的阿姨对着他笑。
\"王婶说那铜镜是周朝的物件呢!\"宋悦攥着刚买的糖葫芦,糖渣子沾在嘴角,\"周家人说,那镜子是从他太爷爷的木箱底找出来的,背面刻着缠枝纹,边缘都磕碰出豁口了。本来想卖给收老物件的,可小石头一看见就赖着不走,说镜子里的阿姨会眨眼睛。\"
我正在院里劈柴,斧头落在木头上\"咚咚\"响:\"铜镜蒙了锈,照出来的影子本就模糊,说不定是小石头自己的影子,看着像别人罢了。\"
\"可王婶说,有回周家人把镜子扣在桌上,小石头还指着桌子喊'阿姨藏猫猫'。\"宋悦把糖葫芦举到我眼前,\"你说这镜子是不是真有啥门道?\"
大师坐在门槛上编竹篮,闻言抬头看了看天:\"铜镜能聚气,尤其老镜子,照过几代人,镜光里说不定藏着些影像。南河村那户人家,祖上是不是出过会梳妆的女子?\"
\"还真让您说着了!\"宋悦眼睛一亮,\"王婶说周家太奶奶年轻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巧手,梳的发髻人人夸,可惜三十多岁就没了,那时候周家爷爷才刚记事。\"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往南河村去。周家的院子收拾得干净,堂屋的条案上果然摆着面铜镜,用红布盖着。
周大爷掀开红布,一股子陈旧的铜锈味扑面而来,镜面确实蒙着层绿锈,像结了层薄冰,隐约能照出点影子。
\"就是这镜子。\"周大爷叹着气,\"小石头每天都要跑来看,说里面的阿姨梳着'包包头',跟他娘梳头的样子不一样。\"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噔噔\"的脚步声,小石头被他娘牵着进来了。
这娃穿着件虎头褂,看见铜镜就挣开娘的手跑过去,趴在条案边盯着镜子笑:\"阿姨,笑!\"
我们赶紧凑过去看,镜面的锈迹里,果然有块地方稍微亮些,像是个人影的轮廓,发髻的位置正好有团锈迹凸起,看着还真像个梳发髻的女子。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动了条案上的布帘,影子在镜面上轻轻晃,竟真像在眨眼睛。
\"您看这锈迹的纹路。\"大师指着镜面,\"是不是有点像梳齿划过的痕迹?\"
周大爷凑近了瞅,忽然一拍大腿:\"可不是嘛!我太奶奶当年总爱在镜子前梳头发,梳坏了好几把木梳呢。听我爷爷说,她梳发髻时,总爱在镜前站半个时辰。\"
原来铜镜长期摆在梳妆台上,镜面受梳头时的水汽、发油影响,锈迹的走向竟慢慢印下了梳头的痕迹。
加上光线变化,这些痕迹在孩子眼里,就成了\"梳发髻的阿姨\"。
宋悦还是不解:\"那镜子扣在桌上,小石头咋还能看见呢?\"
大师指着条案上的水渍:\"这桌子是老松木的,上面有太奶奶当年放镜子的印子,比别处颜色深些。小石头记着镜子的位置,看见这印子,就以为阿姨藏在下面了。\"
小石头的娘笑着补充:\"这娃听村里老人讲过周家太奶奶的故事,昨天还拉着我学梳'包包头'呢。\"
说话间,周大爷从里屋翻出个旧木盒,里面装着把断了齿的桃木梳:\"这是我太奶奶的梳子,您看这齿缝里,还卡着点碎头发呢。\"
我们看着梳子,又看看铜镜,忽然觉得那锈迹里的影子鲜活起来。
说不定太奶奶当年就是握着这把梳子,对着铜镜慢慢梳,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镜光里映着她年轻的脸,还有窗外流过的时光。
小石头拿起那把断梳,学着大人的样子往头上比划,嘴里还念叨:\"阿姨,漂漂。\"
周大爷眼圈一红:\"我爷爷总说,他娘走后,这镜子就被收起来了,再也没人对着它梳发髻了。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还有娃能'看见'她。\"
大师找了块细棉布,蘸着点清水,轻轻擦着镜面的锈迹:\"不用擦太干净,留点念想挺好。老镜子记着的,不光是影子,还有当年的日子。\"
擦过之后,镜面亮了些,那\"梳发髻的阿姨\"看着更清楚了。小石头乐得拍手,非要让他娘把镜子带回家:\"跟阿姨玩。\"
他娘笑着哄他:\"阿姨住在这里呀,咱们常来看看她好不好?\"
离开周家时,阳光正好照在铜镜上,绿锈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淡淡的画。
宋悦回头望了望,忽然说:\"师兄,你觉不觉得,太奶奶其实一直没走?她就藏在镜子里,等着有个娃娃能认出她的发髻。\"
我想起那把断齿的木梳,忍不住点头:\"就像咱们藏在心里的念想,平时看不见,可一看见老物件,就全冒出来了。\"
大师走在田埂上,忽然指着路边的野花:\"万物都能留影。花谢了,影子落在地上;人走了,影子留在镜里。娃们眼睛亮,能从锈迹里认出这些影子,不是啥怪事,是心眼干净,能看见最真的东西。\"
路过镇上的杂货铺,王婶正在给个小姑娘梳头,梳的正是\"包包头\"。小姑娘对着玻璃镜笑,镜子里的影子甜甜糯糯的,像极了周家铜镜里的模样。
宋悦掏出小本子,在上面写道:\"铜镜里的阿姨不是鬼,是太奶奶的发髻,还在时光里亮着。\"
回去的路上,风里带着麦香。我仿佛看见周家的铜镜还在条案上,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上面,锈迹里的影子轻轻晃,像在跟小石头说:\"慢点长,好好玩,日子会像梳发髻一样,慢慢变好看。\"
到了院里,大师把采来的野菊插进个旧瓷瓶,摆在窗台上。夕阳照进来,花影落在墙上,晃晃悠悠的。宋悦指着影子笑:\"你看,它们也在跟咱们打招呼呢。\"
我看着那些花影,忽然明白,所谓的\"看见灵魂\",不过是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在打招呼。就像老镜子里的锈迹,旧木梳上的断齿,还有娃们嘴里的\"阿姨\",都是时光留下的温柔记号,提醒我们:爱过的、走过的、用心过的日子,从来都不会真的消失。
那天夜里,我梦见了好多老物件:会笑的稻草人,自转的石磨,亮着的老油灯,还有那面铜镜。
它们都在月光下闪闪发亮,里面藏着好多笑脸,有太奶奶的,有老爷爷的,还有好多不认识的,都在对着我笑。
我想,等天亮了,宋悦的小本子上,又能添新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