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悦的小本子又多了页新故事。这回是她去邻村走亲戚听来的——西河村的老会计家,翻出个用了大半辈子的旧算盘,半夜总传出\"噼里啪啦\"的珠子响,像有人在算账。
更奇的是,村里那个刚满三岁的小柱子,每次路过窗根,都扒着墙喊\"爷爷,算账\",手里还比划着拨算盘的样子。
\"那算盘是紫檀木的,珠子都被磨得发亮,算珠间的凹槽里还卡着点陈年的墨渣呢。\"宋悦蹲在院里的水井旁,手里攥着根树枝模仿拨算盘,\"老会计前年走的,生前是村里出了名的'活账本',谁家分粮、算工钱,都找他。这算盘跟着他快五十年了,听说当年记工分、算收成,全靠它噼里啪啦拨得飞快。\"
我正在给菜园子浇水,闻言笑了:\"旧木头遇着潮,珠子说不定会自己松动。夜里起风,风从窗缝钻进去,吹得珠子碰在一起,可不就有响声了?\"
\"可亲戚说,那响声有节奏,'噼啪、噼啪'的,跟老会计当年算账的调子一模一样。\"宋悦扔下树枝,凑到我跟前,\"小柱子还说,看见算盘上有个戴老花镜的爷爷,手指头在珠子上滑来滑去,可真有人去看时,算盘上啥都没有,就落着层薄灰。\"
大师坐在老槐树下翻药书,闻言抬了抬眼皮:\"紫檀木致密,能存住人的手气。老会计拨了五十年算盘,指头上的汗、掌心的温度,早沁进木头里了。这算盘啊,怕是还记着当年算账的劲儿呢。\"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跟着宋悦的亲戚往西河村去。老会计家的院子收拾得齐整,堂屋的八仙桌上,果然摆着个旧算盘——紫檀木的框子泛着暗红色的光,算珠是牛角做的,油亮油亮的,靠近了闻,还能嗅到点淡淡的墨香。
\"就是它。\"老会计的儿子叹了口气,指着算盘底座,\"你们看这缝里,还有我爹当年不小心洒的墨汁,擦都擦不掉。\"
我伸手拨了拨算珠,\"噼啪\"一声脆响,果然带着股熟悉的节奏。宋悦也学着拨了两下,声音虽脆,却没那股\"有章法\"的劲儿。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小柱子的声音:\"爷爷,算!\"
我们探头一看,那娃正被他奶奶牵着,扒着门框往里瞅,小手在门框上比划着,像在拨看不见的算珠。\"这娃的爷爷跟老会计是老伙计,\"小柱子奶奶解释道,\"小时候总跟着他爷爷来这儿,看老会计算账,听着珠子响就咯咯笑。\"
小柱子挣开奶奶的手,跑到八仙桌前,踮着脚够算盘,嘴里念叨:\"七加八,十五;三加五,八......\"
老会计的儿子愣了:\"这口诀,跟我爹当年教娃们的一模一样!\"
大师弯腰看了看算盘底部,指着一处细微的虫蛀痕迹:\"这木头里生了点小虫子,夜里虫子爬动,带动算珠轻轻晃,就有了响声。老会计拨算盘时总念口诀,声音早顺着木头的纹路藏起来了。小柱子听多了,夜里听见珠子响,就想起口诀,以为是爷爷在算账。\"
他又指着窗台上的老花镜:\"那眼镜是老会计生前常戴的,阳光照过来,镜片的影子落在算盘上,像有人戴着眼镜。小柱子记着爷爷戴眼镜的样子,就把影子当成了人。\"
小柱子还在拨算珠,忽然指着算盘上的一个算珠喊:\"爷爷,停!\"
我们凑近一看,那个算珠果然卡着根细小的棉线——是老会计的儿媳妇缝衣服时不小心掉的,缠在算珠上,刚好让珠子没法归位,像算到一半停了手。
\"我爹算账最认真,从没中途停过。\"老会计的儿子拿起那根棉线,眼圈有点红,\"说不定真是他在跟娃说,算账得算完才歇着。\"
宋悦蹲下来问小柱子:\"爷爷算完账,给你糖吃了吗?\"
小柱子点点头,从兜里掏出颗糖,举得高高的:\"爷爷给的,甜!\"
他奶奶笑着说:\"这糖是昨天给他的,他非说是'算账爷爷'给的,揣在兜里舍不得吃。\"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算盘上,算珠的影子在桌面上轻轻晃,像在跳一支有节奏的舞。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老会计算账,他手指翻飞,算珠噼啪响,嘴里念着口诀,阳光落在他的老花镜上,亮闪闪的。那时觉得这声音吵,现在听着,竟比任何曲子都亲切。
大师找了块软布,蘸着核桃油,轻轻擦着算盘的框子:\"紫檀木怕干,擦点油,珠子滑溜,响声也顺耳。\"
擦过之后,拨起算珠更轻快了,\"噼啪\"声像串轻快的歌谣。小柱子乐得拍手,非要把自己的糖放在算盘上:\"给爷爷吃。\"
离开老会计家时,小柱子还在跟算盘\"算账\",老会计的儿子站在旁边看着,嘴角带着笑。宋悦回头望了望,忽然说:\"师兄,你发现没?这些老物件里的'人',都在教娃们东西呢。石磨教勤劳,油灯教针线,算盘算账教认真。\"
我想起那串算珠的响声,忍不住点头:\"就像祖辈把本事藏在物件里,等娃们长大了,一看见它们,就想起该咋做人、咋做事。\"
大师走在田埂上,忽然捡起根麦秆,在手心比划着算账:\"人活一辈子,不过是在算两笔账:一笔是看得见的粮米钱物,一笔是看不见的良心德行。老算盘记着前一笔,娃们的眼睛,认得出后一笔。\"
路过村里的小学,听见教室里传来\"一一得一,一二得二\"的念书声,混着窗外的蝉鸣,像极了老会计的口诀。宋悦笑着说:\"你看,算账的本事,早传到学堂里了。\"
我看着那些背着书包的娃娃,忽然觉得,老会计的算盘声其实从没停过,它变成了课本里的数字,变成了老师的粉笔声,变成了娃们嘴里的口诀,在时光里一直响着。
宋悦的小本子上,又多了一行字:\"旧算盘的噼啪声不是闹鬼,是爷爷的手指头,还在算珠上教娃们认日子。\"
回到院里时,天已经擦黑了。大师在灯下打算盘,算的是明天该种多少亩草药。\"噼啪、噼啪\"的响声在夜里传开,温柔又踏实。
宋悦凑过去看,指着其中一个算珠笑:\"这个珠子不听话,像小柱子说的'停住了'。\"
大师笑着拨正算珠:\"账不停,日子就不停。\"
窗外的月光落在算盘上,算珠的影子轻轻晃。我仿佛看见老会计还坐在那里,手指翻飞,口诀声混着虫鸣,把日子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小柱子的糖,正躺在算珠上,甜得像个没说出口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