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可?奥勒留在《沉思录》中强调:愤怒并非不可避免,而是基于对事物的判断——最后他还着重标明了,‘你有能力消除这种判断’。
政治与军事、商业与管理,乃至艺术、文化和心理学领域,都有着相似的观点,都一致认为,愤怒是种非常好用的工具。
用文绉绉的话来讲就是:
愤怒是达成目的的手段,不是失控。愤怒就像水龙头一样可以收放自如,其本质是服务于人际博弈的策略。
所以涵盖了那么多领域、总结了那么多观点的结论,便适用于所有人了吗?
当然不!
基于严谨的学术态度,即使写道——上述观点适用于多数人——也是不严谨的。
可它适用于陆砚。
倘若陆砚百般否认,那便再贴个‘心口不一’的虚伪标签,即可。
黑暗中,男人结束和苏棠的视频通话后,躺在床上久久没有动弹。
直到张野过来敲门,才起身应付了几句,又回来躺着。
已经很久没发过这么大脾气,还差点动了手。
当时,自己做好动手的准备了吗?
做好面对警察和蹲看守所的准备了吗?
如果做好了准备,又怎会被沈语棠轻易拦下来。
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自己这般愤怒......
显而易见,所有人都知道,是陌生人的羞辱、轻蔑,才触怒了自己。
所有人都知道,自己隐忍过,也大度过,于是刚才的愤怒显得像是为朋友出头。
一切顺理成章——
在我们的文化里,‘欺负我可以、欺负我后面的人不行’,所以愤怒的开关有了绝佳的启动契机。
或许自己真的被那股子情怀给打动了,情愿在伟光正的氛围下,付出惨烈代价......
好了,就分析到这里吧,再往里面深挖,一切就不那么看得过去了。
......
“陆哥他......”
张野摇了摇头,“他说自己呆一会。”
双人床,简陋桌椅,和今天拆的那间房一样的格局,冯小军坐在椅上显得有些局促:
“老板娘也太不地道了,哪有这么做事的。”
寸头男人摸了根烟,烟是早上跟着去村里,找赵老汉要的板正货。
初次见面,对方看起来很大方,他就把那半包烟揣兜里了。
此时呼出一口烟雾,去床头柜旁边拿酒壶,给自己倒上满满一杯。
见张野没说话,冯小军浑身不自在:
“张哥,你怎么跟没事人一样。”
“我就是一听指挥的,我能有什么事?”
他抿了一口,怡然自乐。
这幅安然模样,叫人看了心生鄙夷。
即使是气性温和的冯小军,经历种种事情以后,也觉得张野和陆师傅差远了——不论是人品还是个人能力......甚至人格魅力。
“我们好歹是一伙的呀!”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怕隔壁听了去,压低了声音,“陆哥为我们发了那么大的火,咱就什么都不做?”
张野抬了抬眼,看着面上有几分愠怒的徒弟,仿佛瞧见了方才的陆砚。
“我做了呀,第一时间就跟上去了,对方一个不对劲我就准备干他丫的了。”
说道这,冯小军脸上一烧,兀的想到,原来自己才是什么都没做的人。
可不能怪他,他那会完全愣住了。
张师傅......也没由头说,那对情侣就在隔壁......想了一圈,只得愤怒的把矛头指向老板娘:
“哪有这么做事的,沈姐太不地道了!”
“昨不还说,沈姐每天帮忙换床单,人不错嘛?”
“一码归一码!”
“滋啦!”
又抿了一口酒,张野越喝越开心——
嘿,读了书的,说话办事还是有水平些。
......
晚上九点来钟,陆砚下了楼,看见沈语棠一个人在前台守门。
天渐冷,小姑娘穿身月白夹袄吹着风,还要练习缂丝,这一天天,练习和帮忙干活,得有十个小时了吧?
虽然对老板娘看不顺眼,连带着对沈语棠也有了些抵触毕竟......对方帮忙拦了自己......
俗话说,一码归一码,对那俩住客的情绪何必迁怒他人呢?
且不论施工还做不做,日子总得接着往下走,自己个大男人,扭捏成麻花,不像样!
顿了顿,调整表情后,上前打招呼:
“语棠。”
她抬头回望,眼里有些沉,也有些意外。
陆砚编织了个笑脸:
“我来迟了,今天沈老师还给我讲课吗?”
“......陆哥。”
“不是吧?还没到专属房间里,就要收费啦?”
她垂着头,声音近乎断掉:
“不收费的。”
端详那个熟悉的姿态,陆砚突然意识到,跟老板娘的对话,她也尽数听在耳、记在心。
或许还不止。
这沉得抬不起来的头......
从小到大,大人早已忘掉的锐利辞藻,不知道漏了多少,扎在小姑娘心里——
一个孩子而已,睡一觉就好了,谁会郑重对待呢?
在无人援助的环境里,随着时间流逝,伤人碎渣和肉长到一起,长成了如今的沈语棠。
没人在意,直至自己也不甚在意。
然后忽略着忽略着,就习惯了、忘了、开始自己也搞不懂自己。
不敢对视的眼睛,夹袄袖口,蜷紧的手指,沈语棠坐在织机前,仿佛整个人都缩一起,把自己锁在一个无人知晓的空间。
他从来知道,冲动的宿命是后悔,却不知道,这后悔竟不来自道理,仅是一个不曾抬头、不曾显露的眼神,就让自己的恻隐之心阵痛。
这次是恻隐的同情,下次是什么?
所以冲动的代价究竟还有多少种?
究竟还要冲动多少回,才能领悟冲动,克制冲动?
“语棠,我今天做得不对。我不该那么说沈姐的。”
大概道歉实在没诚意,她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
嘴角抻了抻,似乎想笑,却不知怎的,红了眼眶。
以沈语棠自己的标准来说,这显得不礼貌,也不应该给别人添负担,于是偏过头——
一截白净的脖颈赫然出现,在灯光下,陆砚眼前。
色泽像玉,和沈秀娥不同,它没有沾染世俗的泥点,清清白白立于这间屋子,把男人衬得肮脏透了。
此刻,理智终于回归——
既然答应老板娘牺牲一星期时间,就应该预料到挫折、应该顺着老板娘、一起把问题解决了,这才是‘答应’应有的分量。
然而瞧瞧他做了什么:
为了所谓古建师傅的面子,为了宣泄事业无成的愤怒,他仗着体格和所谓男人的傲气,将矛头对准了一对孤儿寡母。
如果世间真有正义,如果世间最正义的律师在场,一定尽全力,让自己得到应有的惩罚吧。
......
田埂边的桑树成排筛束月光,碎银洒在路面,洒在女人脚尖。
她对两旁的稻草垛和远处鱼塘不闻不顾,鞋跟碾过枯桑枝的脆响,往前走。
成片成片的情绪混着生活的酸楚在心里翻涌,可沈秀娥面上不显,甚至扬起了笑:
“阿琴,在家不?”
屋内一阵拖鞋汲地走动,隔着门回了句,“这就来。”
阿琴是李家的媳妇,李家......并不是什么大家,仅仅只是姓李的人家罢了。
但嫁了人以后,村里便会如此称呼一个女人。
男人们不觉得这称呼有什么问题,老人孩子们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于是女人们,也渐渐觉得没有什么问题。
“咣呲!”
“秀娥姐,进来坐,夜钩开始冷了喏!”
名叫阿琴的女人有传统上的朴素,也有传统上的好心,所以沈秀娥总爱和她处,时间久了,关系就如传统街坊邻居那样好了。
女人在围裙上揩了揩手,“不用不用,我就趁着空,过来看看,打个照面就回去的。”
阿琴在里,沈秀娥在外,两人隔着门,嘴里说着不痛不痒的家常话。
所谓家常话便是‘吃了吗、吃得好不好、今天怎么样’——
‘没有重点、没有话题、想一出是一出,可以没有终点、也可以随时打招呼走人’的话。
一阵风吹过,阿琴说:“秀娥姐,要不进来坐会吧。”
沈秀娥却连忙告退,仿佛里面有什么需要避嫌的事物所在:
“不了不了,我就路过,先回了啊,改天给你带定胜糕来吃。”
两人的对话散在夜里,一如无数个没有营养的对话那样散在夜里。
回去的路上,她看着脚下的光亮,又看了看田埂边的将要光秃的桑树——
地面的光,哪里是什么月光呢?
分明是路灯。
......
自己并没有立场,去安慰一个二十岁的小姑娘。
直白了说,此时的言语只会释放关于性的信号,而非真的抚慰。
“语棠,我想了想,二楼的缂丝房还是蛮难改造的,我来这是要赚钱的你知道吧?接下来正好施工不赶,以后你有空的话,继续给我讲讲你学的手艺吧,这对我们大家都有帮助。”
“陆哥,我没有怨你。”
她说的很清楚,比一般女孩在这个时候更坚定,更能挤出气力。
“什么怨不怨的?我在聊赚钱啊、工作啊,要是你让我赚不到钱了,我才会怨你呢!”
他凶狠地说,一如某投资人威胁某电车cEo那样。
“......知道啦,陆哥,你来坐。”
沈语棠在面前起身,她眼里已经有了讲课时的认真,不知是如何调整的。
但此刻男人却多了些保持距离的想法。
“我再搬个板凳,你也坐,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