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上邽城南的郡学旧堂前已聚满了人。
青石阶上覆着薄霜,老兵们拄着拐杖、背着干粮,从四面八方而来。
有人腿脚不便,由儿子搀扶;有人双目失明,靠听声辨位一步步挪到门口。
他们不为听讲,不为领粮,只为亲眼看着那本尘封十年的账,被一笔一笔翻出来,晒在阳光下。
“老兵账庭”开庭之日,三日为期。
胡烈没有穿官服,只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袍,腰间仍挂着那把未入鞘的短刀。
他站在堂前,目光扫过人群,最终落在左侧第一排的席位——那里坐着三十七名狄道戍营的老兵,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却脊梁挺直。
他没有走上主位。
而是缓缓走到原告席旁,与一名断臂老兵并肩而立,双膝一弯,跪坐于席。
全场骤然寂静。
崔业执笔立于案侧,声音沉稳:“首案,查狄道戍营十年隐扣军饷事。原告三十七人,皆为原边军士卒,服役期间屡遭克扣,退役后无以为生。今日申冤,求一个‘明账’。”
话音落,王伯安捧出一卷黄纸,封皮上墨迹斑驳,写着“影账·狄道戍营·建安六年至十六年”。
“此乃王参军以‘跳行密录法’拓自成都总库底档的副本。”胡烈开口,嗓音沙哑,却不容置疑,“当年我们拿刀守边,他们拿笔改账。如今,我们也用笔,把账追回来。”
他亲手展开卷册,一页页铺于长案之上。
黄琬之早已命人备好三色算筹:黑筹代表实发,红筹代表应发,白筹代表截流。
随着账目逐条核对,算盘声如雨点般响起。
胡烈当众演示“格算溯源”——从老兵手中残存的“红票”编号入手,逆推至成都总库出账记录,再比对金城郡明账簿册,三线交汇,竟在沙盘上拼出一幅惊心动魄的“军饷分流图”。
“每年军饷十万石,实发不足七万。”胡烈指着图中七道弯折的虚线,“这三成,经转运司、仓曹、郡丞、监军、屯田官、税吏、豪族代理之手,层层盘剥,最终……”他顿了顿,抬眼环视众人,“流入六郡十七家豪强私库。”
有人猛地拍案而起,须发皆张。
“我儿死在雪山上,就因饿得走不动!”一位老妇扑倒在案前,颤抖的手指向账册上“劳扣—风雪补给未达”一条,“你们说补给了?补给在哪?!”
人群骚动如潮。
更有老兵当场昏厥,被同伴扶下时,口中仍喃喃:“还我……还我那三年的粮……”
胡烈低头看着自己布满老茧的手——那只曾握刀斩敌、也曾砸开粮仓的手,如今却在一页页翻动账纸,像在翻动战友的尸骨。
这是剜心。
而他,既是执刀者,也是被剖开的那颗心。
与此同时,黄琬之立于公算所二楼窗后,指尖轻叩案几。
她早已料到,这一刀,必会割到豪强的咽喉。
“账哨”系统已运转七日。
每户识字百姓轮值监视,以特定算式刻于门框传递暗讯——加减为常,乘除为警,开方为危。
第三日午时,讯至。
“城南悦来客栈,三名陌生商贾密会,其中一人袖口露出‘西盟账议堂’印痕。”
黄琬之眸光微冷。
西盟账议堂,表面是商贾联合会,实则是西部豪族操控财税、操纵账目的影子中枢。
他们终于坐不住了。
但她不动声色。
反而召来王伯安,低声吩咐几句。
片刻后,王伯安换上账吏青衫,提着算盘,径往客栈而去,自称“请教复式勾股之术”。
一个时辰后,他归来,袖中多了一张潦草纸条。
黄琬之展开,只见上面写着:“大会当日,散谣三路:一曰陈子元伪造影账;二曰红票系伪制;三曰老兵皆雇丐冒充。若事成,金城许以盐引三成。”
她冷笑,将纸条投入火盆。
“他们怕的不是账,是百姓识字。”
当晚,蔡旭坤拄杖而来,白发如雪,眼神却锐如刀锋。
“不能再等。”他拍案而起,“他们要造谣,我们便先将真相铸进石头里。”
于是,他亲自主持“三验公示”:一验原始凭证,二验格算图谱,三验百姓指认。
每一项皆公开于校场,万人围观。
更命人将关键证据刻于三块石碑,立于城南要道。
碑首一行大字,力透石背:
“此账非一人之冤,乃三万七千兵之血。”
百姓蜂拥而至,携纸拓印。
有妇人跪于碑前,怀中抱着幼子,泪如雨下:“我夫死时,说欠粮四十石……今日,我儿能吃饱了。”
风起于碑林,吹动纸页如幡。
而在城南客栈深处,三名“商贾”围坐饮酒,杯盏交错,低声冷笑。
“明日大会,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账’。”
无人注意到,角落里蜷缩着一名乞丐,衣衫破烂,目光却清明如水。
他静静听着,指尖在破袖中悄然记下每一个名字、每一句密语。
而在城西别院,陈子元立于灯下,凝视着沙盘上那幅尚未完成的“天下财脉图”。
他忽然轻笑一声,低语如刃:
“你们以为,账是他们写的?”晨雾未散,上邽城南街巷已闻算盘声碎。
昨夜风雪稍歇,百名老兵抬旗巡街的足音犹在青石板上回荡。
那面“公算旗”无字无文,唯以丝线绣出一幅格算图谱——横竖交错如经纬,点线勾连若天网。
百姓立于门首,目送旗帜远去,无人喧哗,唯有指尖轻叩门框,三下为号,是“账哨”暗语中的“明”字暗记。
陈子元未眠。
灯花爆了三次,他才合上《财政密策》。
砚台边堆着三日来“老兵账庭”的全部卷宗,共计一百二十七案,牵连六郡、三十四营、八万九千石军饷流失。
他一页页翻过,指尖停在最后一行批注上:“账非刑具,而为镜鉴;大会未开,人心已判。”
他忽而起身,推开窗。
寒气扑面,却带不来清醒。
远处城南校场,三块石碑静静矗立,火把余烬未熄,拓纸残片随风卷起,像一只只欲飞的灰蝶。
他知道,那些纸会传得更远——传到金城的盐井边,传到陇西的屯田里,传到每一个曾被克扣粮饷的老卒灶台前。
李息是子时回来的。
破袄裹着寒霜,袖中蜡纸完好。
他跪在堂下,声音压得极低:“三人皆出自西盟账议堂,领头者为金城崔氏旁支,名崔元朗。伪账共七页,仿成都总库‘鱼鳞册’格式,用旧墨、陈纸,连骑缝印都做了残损处理……若非‘印泥显影册’,几可乱真。”
陈子元接过蜡纸,对着烛光细看。
伪造之精,令人惊叹。
但更令他冷笑的是——他们竟敢用“红票编号”做假凭证。
那是陈子元亲手设计的防伪体系,每张红票暗藏微刻序号,对应格算溯源链,岂是区区账房能复刻?
“他们不是想破真账。”他将蜡纸投入火盆,火焰腾起,映出他眼底冷光,“他们是想让百姓怀疑‘账’本身。”
所以,他必须让质疑者自曝其丑。
次日正午,“老兵账庭”第三日。
胡烈立于长案之后,甲胄未着,只穿一袭素袍。
他环视全场,声音如铁:
“三日审账,已明三十七案,追实证九十二卷。然若有疑此账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角落,“可携证上台,与成都总库实时对账。三刻之内,验明真伪。”
话音未落,一人果然起身。
青袍方巾,看似账房小吏,实乃昨夜客栈中三人之一。
他捧着一叠黄纸登台,朗声道:“此乃成都总库建安十二年补录底档,可证所谓‘影账’纯属捏造!”
王伯安早已候在一旁。
他不语,只取出“印泥显影册”——此物乃黄琬之依陈子元所授“药水显影法”制成,专破伪造印信。
他将册页轻轻覆于伪账之上,轻轻一压。
刹那间,纸上浮现出一个猩红大字——虚。
全场死寂。
随即,怒吼如雷炸裂。
“还账!还命!”
“我兄弟饿死在营中,你们竟敢造假!”
“烧了这狗官!”
百姓涌上高台,那“商贾”吓得瘫跪在地,口中兀自喊冤。
另两人欲逃,却被早埋伏在廊下的李息带人截住。
胡烈不动,只冷冷看着三人被押下,如同看着当年狄道营中那些贪墨军粮的蛀虫,一个个现出原形。
当夜,陈子元独坐灯下,展读全卷。
窗外,万家灯火次第亮起。
每户窗内,几乎都传出算盘声——有老者教孙儿拨珠,有妇人核对家中粮账,有少年伏案演算格算图。
那声音细碎而坚定,如春冰初裂,如溪流汇川。
他提笔,在《财政密策》新页写下最后一句:
“账非刑具,而为镜鉴;大会未开,人心已判。”
笔锋未干,忽闻远处鼓声再起。
百名老兵抬旗巡街,步履沉重而整齐。
旗面在夜风中展开,格算图谱如星罗棋布,映着火把,竟似一张覆盖全城的天网。
而成都方向,驿马正破雪疾驰。
车内密匣紧锁,静静躺着贾诩残部最后一份“火政总图”——尚未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