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上邽城头的火把在风中摇曳,映得公算所前的青石地面忽明忽暗。
那具黑棺静静停在庭心,四角垂着素帛,像一座未封的墓碑,又像一面无声的旌旗。
陈子元立于阶上,玄袍广袖,目光扫过围聚的百姓与老兵。
他们中有曾戍边十年却无田可归的屯卒,有因一纸虚账被逐出军籍的旧部,也有像胡烈这般,手握刀枪能杀敌,却握不住一支算笔的粗豪汉子。
“此棺所载,非叛逆,乃忠魂。”他的声音不高,却如钟鸣谷应,一字一句凿进人心。
众人屏息。
有人认出那棺木出自黑水坡——胡烈率部哗变之地。
按律,哗变者当斩,首级悬城示众。
可如今,他们的头领未被捕,反被迎入公算所,与一具空棺同受礼遇。
更令人惊愕的是,陈子元亲自提笔,在新制的匾额上写下八个大字:“忠不悖民,义不负粮。”
墨迹未干,已有老卒跪地叩首,额头触地有声。
胡烈站在人群之外,披甲未卸,脸上刀疤在火光下泛着冷光。
他本以为自己会死,也该死——那一夜他亲手斩断粮道,烧了转运令,还杀了两个不肯随他反的同袍。
可现在,这满城百姓,竟为一口被欺压多年的“粮账”,为他这样一个血手之人,燃起了烛火。
他喉咙发紧,几乎喘不过气。
陈子元召他入室时,没有卫兵押解,也没有审讯文书。
只有一盏灯,一卷册,和一句问话:“你守的将军是谁?”
胡烈双膝一软,差点跪下。
他咬牙撑住,声音沙哑:“魏将军……当年饥荒,他开仓放粮,救我全家。我替他押油五年,走戈壁、过羌寨,手染血三十次……从没掉过一滴油。”说到这,他忽然哽住,“如今他让我领红票,说朝廷新政,凭票兑粮……可我……我不会算。”
他说得艰难,像是把一颗铁钉生生从嘴里拔出来。
陈子元静静听着,良久才道:“不会算,不是耻,是没人教。”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缓割开了胡烈心里那层厚茧。
他猛地抬头,眼中竟有水光闪动。
翌日清晨,崔业登台倡议设“老兵算塾”,专收曾服役者,由王伯安主讲《格算初典》入门篇。
消息传开,有人嗤笑:“一群拿刀的粗人,还能拨算盘?”也有人暗中讥讽:“这是要让兵痞掌账本,乱了纲常!”
可当王伯安抱着一册泛黄的《黑水坡戍卒口粮簿》走上讲台时,教室骤然安静。
他不开算术,不讲口诀,只是逐行列读:
“张五,三月七日,领米半升,扣‘火油协济’三十文……”
“李四,四月二日,病休三日,薪全扣,另罚劳役五日……”
“王七,战伤归营,医资自付,粮饷停发,直至痊愈……”
起初是死寂,继而有人低声附和:“这账……我认得。”
接着,一个老兵猛然拍案而起,声音颤抖:“我那年就被扣了四十天工钱!说是要补‘马料损耗’,可我们连马影子都没见着!”
教室瞬间沸腾。
有人翻出随身携带的旧契残片,有人掏出藏了多年的兵籍抄录,纷纷对照账目,怒火如野火燎原。
王伯安站在台上,双手微颤。
他曾是杜预幕中算吏,也曾为私利篡改过账册。
那一夜他被陈子元点名质问,羞愧欲死。
如今他捧着这本曾被他亲手压下的真相簿,终于明白——算术不是权术的奴仆,而是民心的尺度。
午后,蔡旭坤拄杖亲至算塾。
这位年逾六旬的财政总纂,一生设计税制,却从未走进过一间由老兵组成的课堂。
他站在门口,看着那些布衣草履、满脸风霜的汉子围坐争辩,听着他们用生涩却坚定的声音一句句核对数字,眼眶渐渐湿润。
他缓步上前,从袖中取出一道新制政令,朗声道:“自今日起,凡完成算塾三月课业者,可考‘基层账丞’,秩比百夫长,掌一村财赋。”
全场骤静。
有人不敢相信:“我们……也能管钱?”
蔡旭坤抚须,目光如炬:“不是当官,是还账——你们欠自己的公道,该自己算回来。”
他又宣布新规:“老兵账丞,三年内不得调离原籍。”此言一出,许多老兵竟落下泪来。
他们最怕的,就是被调往他乡,再度沦为无根浮萍。
而今,故土成了他们的根基,账本成了他们的刀枪。
消息如风传遍七郡。
陇西、金城、武都,皆有退役士卒徒步前来报名。
有人带着伤残之躯,有人携着妻儿同行,只为争一个“能看懂自己那份粮单”的机会。
然而,在城西乱石岗上,一人独坐。
胡烈没有去算塾。
他每日清晨来此,坐于一块风化巨石之上,面朝荒原,背对城郭。
腰间依旧挂着那把染血的短刀,身边放着一只空酒囊。
风沙吹过,卷起黄尘,也卷不动他如石的身影。
直到某日黄昏,远处传来脚步声。
赵弘缓步而来,肩上扛着一袋糙米,坛酒用麻绳系着,随步轻晃。
他不说话,也不坐,只将米袋放下,拍开泥封,倒了两碗浊酒。
两人对饮无言,夕阳西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胡烈没有去算塾。
他每日清晨来此,坐于一块风化巨石之上,面朝荒原,背对城郭。
腰间依旧挂着那把染血的短刀,身边放着一只空酒囊。
风吹不动他的衣角,沙打不进他的眼。
他像一尊被遗弃的碑,刻着黑水坡那一夜的火光与刀声。
他不去算塾,并非不愿学,而是不敢认。
那本《格算初典》他翻过一次,在蔡旭坤派人送去的书匣里。
翻开第一页,看见“一加一为二”五个字时,他竟怔了许久——这等小儿之语,他竟要从头学起。
那一刻,耻辱如针,刺穿了他半生引以为傲的“悍勇”二字。
他是能斩断粮道的人,是敢烧令造反的卒,可现在,却要像个蒙童一样,捧着算盘,念“三七二十一”?
他配吗?
直到赵弘来了。
不劝,不逼,也不提“赎罪”“归正”这类重话。
他只是扛来一袋糙米——是用红票兑的,米粒粗糙,夹着谷壳,却是如今上邽百姓每月凭票所领的命根子。
他又搬来一坛酒,泥封未启,坛身还沾着窑灰,是城西一户老妇送他的:“你们护道有功,这点酒,不够谢,只够暖身。”
赵弘拍开泥封,倒了两碗。
浊酒映着夕阳,泛着琥珀色的光。
两人对饮,无言。
风卷黄沙,掠过乱石,吹起衣袍猎猎作响。
一碗尽,再斟;再尽,又斟。
直到坛底朝天,酒香散尽,天地间只剩沉默。
赵弘这才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过去。
是“民递使”聘书,墨迹未干,印鉴鲜红。
他轻声道:“我部三百老兵,已有一百二十七人报名算塾。识字的,抄口诀;不识的,先学写名。可他们……大多连‘胡’字都不会写。”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胡烈腰间的刀上,“你若不来,他们怕是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进那本账册。”
胡烈低头看着聘书,手指微微颤抖。
他忽然想起那一夜,黑水坡的粮仓燃着火,他站在火光中,对着三百双眼睛吼:“我们不是贼!我们只是想知道自己吃了多少亏!”可那时,他拿的是刀,不是笔。
如今,有人愿意用笔,替他写那句话。
他沉默良久,终于起身,将空酒囊系回腰间,拾起短刀,却未入鞘。
他没有说话,只是跟着赵弘,一步步走回城中。
背影不再如石,而是像一道缓缓解冻的河。
次日清晨,天光未明,算塾门外已有百姓围观。
崔业执卷立于阶前,忽见远处一人影蹒跚而来——胡烈背着一名瘸腿老兵,那人腿断处裹着旧布,脸上沟壑纵横,是戍边十年归来的典型模样。
胡烈跪在门槛外,膝盖压着青石,声音沙哑却清晰:“先生,收他……也收我。”
全场寂静。
崔业缓缓上前,扶起二人,目光扫过胡烈布满老茧的手——那本该握刀的手,如今却紧攥着一本《格算初典》的抄本,纸角已被汗水浸软。
七日后,算塾首考。
七十三人全员通过“识账明义”试。
他们核对的是自己十年军饷的旧账,辨认的是曾被篡改的“协济”“损耗”“劳扣”等名目。
有人边算边哭,有人算完仰天长啸。
陈子元亲临发证。
胡烈接过“临时账丞”铜牌时,手抖如筛。
那铜牌不重,却压得他脊梁微弯。
他忽然明白,这不只是身份的转变,而是一场对过往的清算——他不再是那个只能用刀说话的人了。
就在此时,斥候飞马入城,单膝跪地,声如裂帛:“金城急讯——杜预焚府自尽!临终留书……‘我算尽机关,不如一纸红票’。”
众人动容,低语如潮。
唯陈子元静立不动。
他望向窗外校场,见数十老兵正围坐于地,用算筹在沙盘上摆出旧时边军传唱的谣谚阵型:“一斗米,两行泪,三年役,四次亏……”
风起,算盘声如雨,敲碎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