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凛冽,吹动陈子元宽大的袍袖,猎猎作响。
他身后,洛阳城的灯火渐次模糊,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比夜色更沉,比江水更冷。
他不是在看那艘消失于黑暗中的无旗海船,而是在看一张无形的网。
这张网,以交州为中心,盘根错节,早已蔓延至大汉的五脏六腑。
“洗一遍?”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贾诩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其侧,同样望着江面,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质疑,“交州水深,不仅有毒,还藏着巨鳄。你这一竿子下去,是想钓鱼,还是想把整片池塘的水都搅浑?”
陈子元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如初:“搅浑了,才能看清水底究竟藏了多少东西。若只是钓鱼,钓上来的,永远只是些小鱼小虾。我要的,是让那些自以为能安坐水底的巨鳄,自己浮出水面,喘不过气来。”
贾诩微微颔首,灰白的胡须在风中轻颤:“所以,你放出‘开放南海矿采’的风声,是扔下了一块巨大的饵料。那些靠着‘龙髓石’私下生意发家的豪族与官吏,必然会闻风而动。谁想在朝廷正式插手前,捞最后一笔;谁又想抢占先机,将这黑色生意彻底转为合法买卖。他们会彼此争斗,彼此试探,届时,整个南方的地下脉络,都会因这块饵料而震动起来。”
“不错。”陈子元终于转过身,目光与贾诩在夜色中交汇,“周不疑,一个被流放的工部小吏,十年间能织起如此大网,背后若无庞然大物支撑,绝无可能。孙礼只是盐铁监的一条线,他吐不出背后的大鱼。那封信上说的‘三七分润’,周不疑顶多占三成,那七成,才是真正让我忌惮的。我若直接派兵南下,查抄私窑,周不疑一死,线索便断了,那七成的主人只会断尾求生,隐匿得更深。到头来,不过是砍掉一根枝叶,根系依旧盘踞在大汉的土壤里,吸食着血肉。”
贾诩捋了捋须,当他们为了争夺未来的‘开采权’而内斗时,藏在暗处的交易、账目、人脉,都会暴露在我们的眼皮底下。
好一招‘引蛇出洞’,更是一招‘敲山震虎’。”
“不止。”陈子元补充道,“我还需一个人,一个能潜入蛇窟,在最关键时刻,给我们指出七寸所在的人。”
贾诩会意,问道:“黄邵?”
“正是。”陈子元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复杂,“恨意,是世上最锋利的武器。他对朝廷的恨,源于李儒的谎言;可当他知道,真正害死他兄弟的,不是什么仙丹,而是周不疑这群人为了黄金而漠视人命的贪婪时,他的恨意便有了新的、更精准的目标。这种发自肺腑的切骨之痛,是任何伪装都无法比拟的。”
数日前,金城大牢的阴暗与潮湿,早已被洛阳天牢的森严所取代。
陈子元再次见到了黄邵。
这一次,黄邵没有了之前的桀骜与冷笑,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只剩下刻骨的茫然与痛苦。
他不再披枷带锁,面前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汤。
“你……你到底想做什么?”黄邵的声音沙哑,他不敢相信,这个亲手将他送入绝境的朝廷命官,会给他如此待遇。
“给你一个选择。”陈子元将一卷案宗推到他面前,“你因受人蛊惑,聚众作乱,按律当斩。你的兄弟们,死于毒水,死于被利用,他们的家人,如今仍在西境的矿场附近,挣扎求生。”
黄邵的拳头猛然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陈子元继续道:“或者,你可以戴罪立功。我要你回到南方,回到那些矿工和劳工中去。你熟悉他们的语言,熟悉他们的苦楚,也熟悉那些监工和管事的嘴脸。我要你替我,找出那些至今仍在用你们的命换金子的人。事成之后,你过去犯下的罪,或可赦免。更重要的是,那些因‘黑咳症’而死的矿工,朝廷会追封抚恤,他们的家人,将由官府妥善安置。”
黄邵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陈子元:“你……说的是真的?”
“我陈子元,一言九鼎。”陈子元的声音斩钉截铁,“我无法让死者复生,但我可以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可以让生者活得像个人。而这一切,需要你去做一枚火种,去点燃他们复仇的怒火,不是对朝廷,而是对真正的仇人。”
黄邵沉默了良久,牢房里只听得见他沉重的呼吸声。
最终,他端起那碗肉汤,一饮而尽,仿佛喝下的是滚烫的血与火。
他将碗重重放在桌上,哑声道:“我去。不为朝廷,不为活命,只为我那几百个咳血而死的兄弟,讨一个公道!”
江风再次呼啸而过,将两人的思绪拉回现实。
“赵云将军已护送黄邵秘密南下。”陈子元沉声道,“他会以‘流放罪囚’的名义,将黄邵重新投入交州的矿区。那里,是风暴的中心。”
“李严将军那边呢?”贾诩问道。
“他已收到我的密令。”陈子元从袖中取出一份地图,在月光下展开,正是交州至扬州一带的海路图,“他的人,已经不再盯着那些不起眼的私窑。我让他的人,化作鱼贩、盐商、船工,散布到交州、合浦、番禺的各个码头。我给他的命令是,盯住所有与‘海贸行’有关的船只,尤其是那些运送‘灰粉’的船。更重要的,是盯住那些接货的人。周不疑是制毒的,但真正将这‘迷魂散’散播出去,销往豪族宴席与军营妓馆的,是那些地方的豪强士族。他们,才是那‘七成’利润的分享者。”
贾诩的目光落在地图上,顺着陈子元的手指移动:“扬州、江东……这些地方,可是世家大族盘踞之地,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所以才要他们自己乱起来。”陈子元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开放矿采’的甜头,足以让最亲密的盟友变成死敌。他们会互相监视,互相倾轧。届时,李严在暗,他们在明,只需静待时机,便可一网打尽。”
就在此时,一名亲卫疾步上前,呈上一封火漆密封的信件。
“大人,南方加急。”
陈子元拆开信,借着微弱的月光迅速浏览。
信是李严派人送来的,上面只有寥寥数语:风声已动,鱼群聚集。
交州黄氏、吴郡顾氏、会稽贺氏皆有异动,暗中派人与‘海贸行’接触,似在商议囤货与未来分成事宜。
那艘无旗海船,已在番禺港靠岸,船上下来的人,径直去了黄氏在城外的别院。
陈子元将信纸递给贾诩。
贾诩看过,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交州黄氏?黄权?此人是交州地头蛇,家族世代经营海运,与山越、南蛮皆有往来,势力极大。看来,他就是周不疑在交州最大的庇护伞和分销商。”
“一条大鱼,终于忍不住要咬钩了。”陈子元收回地图,眼中寒芒一闪而过。
他知道,从今夜起,南方的每一个港口,每一艘商船,都可能暗藏杀机。
那看似平静的海面下,早已是波涛汹涌。
他布下的网正在缓缓收紧,而身处网中的猎物们,正因为贪婪而变得焦躁不安,开始露出獠牙。
夜,越来越深。
远方的交州,此刻或许正被一层湿热的雾气所笼罩。
那些隐藏在码头阴影里的秘密,那些在密室中点算的罪恶,还不知道,一张来自京城的无形天网,已经悄然覆盖在了他们的头顶。
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