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张绣已在赤谷城外的山坡上站了半柱香。
他的皮靴碾过带露的草茎,染血的战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那枚还沾着刁盱血渍的虎符。
远处城堞上的灯笼在雾里晕成橘色光斑,守城士兵的脚步声混着更夫敲梆子的\"咚——咚——\",像根羽毛轻轻扫过他紧绷的神经。
\"将军。\"身后传来靴底擦过碎石的轻响,牵昭的声音带着隔夜的沙哑。
这位副将昨夜跟着砍了三十七个乌孙兵,甲叶缝隙里还凝着暗红血珠,此刻正用拇指搓着腰间的牛皮水囊,\"前锋营的兄弟,有三个在啃冷饼时睡着,刀都砸脚面了。\"
张绣没回头。
他望着赤谷城雉堞间晃动的火把——那是巡逻队换班的信号,两个守兵正倚着女墙打哈欠,其中一个还摸出个铜酒壶灌了口,酒气被风卷过来,混着晨露里的草腥。\"乌孙人不知道刁盱的五千骑全折在东岢坨。\"他用指节叩了叩虎符,金属与甲片相击的轻响里,眼底泛起狼一般的幽光,\"他们以为败的只是小股游骑,连烽火台的狼烟都没点。\"
牵昭的喉结动了动。
三个月前在长安,他替张绣接过密信,封泥上的月桂纹至今刻在他脑子里。
此刻望着自家将军后颈绷紧的肌肉,他突然想起密信里那句\"赤谷无备,机不可失\"——原来所谓\"机\",是要拿三千疲兵的命去赌。\"末将已让斥候割了所有溃兵的舌头。\"他摸出块青布,正是昨夜从汉军尸体怀里掉出的肚兜,\"但...弟兄们从昨夜到现在,只啃了半块硬饼。\"
\"啃硬饼的是活人,\"张绣终于转身,火把映得他眉骨投下阴影,\"啃泥土的是死人。\"他扯下腰间的虎贲令旗,旗面破了三个箭洞,\"去挑三千人,把乌孙的皮甲套在汉军铠甲外,马嘴缠布,刀鞘塞草。\"令旗在他掌心攥出褶皱,\"就说刁盱的残部败回,要开城门。\"
牵昭的手指在水囊上掐出个凹痕。
他望着将军眼角未干的血渍——那是昨夜替小柱子报仇时,溅进眼眶的。\"将军,\"他声音发紧,\"乌孙的城门官见过刁盱吗?\"
\"没见过。\"张绣摸出火折子,点燃从刁盱尸身上搜来的羊皮令,橘色火焰舔着\"乌孙右贤王\"的朱印,\"但他们见过虎符。\"他把烧剩的残片扔进草丛,火星子噼啪炸响,\"你去告诉弟兄们,进了城,第一刀砍城门楼的灯,第二刀割守将的喉。\"
赤谷城的更夫敲完第三遍梆子时,三千精骑已在坡后列好队。
这些跟着张绣从南阳打到西域的老兵,此刻都在往脸上抹乌孙人常用的赭石粉,甲叶间的汉军玄色里子被仔细掖进皮甲下。
有个年轻士兵系皮护腕时手发抖,被伍长踹了脚:\"抖什么?
你老子当年跟着将军夜袭穰城,脸都没洗就冲进去了!\"
\"都闭嘴!\"张绣的吼声惊飞了坡上的寒鸦。
他骑着那匹通身墨黑的照夜玉狮子,马颈上还系着小柱子用草编的铃铛——那孩子上个月才满十岁,跟着母亲来营里送烙饼,说长大要当虎贲军。
此刻铃铛在晨风中轻响,他握紧马缰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如蛇,\"记住,进了城门就装败兵!
喊'右贤王被围',喊'快开城门放救兵'!\"
\"喏——!\"三千人压低声音应和,马蹄铁在碎石上擦出细碎火星。
就在前军刚要动的时候,西边突然传来闷雷似的轰鸣。
张绣的瞳孔骤缩。
他翻身下马,把耳朵贴在地面——是马蹄声,至少两百骑,正从赤谷城西南方向疾驰而来。\"牵昭!\"他扯过副将的披风系在腰间,\"带二十个斥候绕过去,看看是乌孙的巡骑,还是...\"
话音未落,蹄声里混进了尖锐的呼哨。
那是乌孙骑兵特有的暗号,三长两短,像夜枭的啼叫。
牵昭的脸色刷地白了:\"将军,是于茂勋的亲卫!\"他记得三天前探马来报,乌孙大将军于茂勋带着五千骑去了北边草原,\"可于茂勋不是...\"
\"死了。\"张绣摸出腰间的匕首,刀锋在雾里泛着冷光——昨夜他亲手割了于茂勋的喉,把尸体扔进了冰河里。
此刻马蹄声更近了,他甚至能听见骑者用乌孙语喊:\"快开城门!
汉军追来了!\"
晨雾突然浓重起来,像块湿漉漉的布蒙在众人脸上。
张绣望着那队骑兵逐渐清晰的轮廓——为首的骑士穿着于茂勋常穿的银鳞甲,肩上还披着乌孙王赐的白鼬皮斗篷。
他的手按在刀柄上,指节泛白如骨。
\"将军,\"牵昭的声音发颤,\"他们...他们穿的是于茂勋的甲。\"
张绣没说话。
他望着赤谷城上逐渐亮起的火把——守城士兵听见马蹄声,已经跑上雉堞,有人举起了号角,准备吹开城令。
而那队骑兵离城门,只剩半里地了。
雾里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落在张绣的眉梢,化成水珠滚进衣领。
他望着那队\"溃兵\"的背影,突然想起昨夜在刁盱尸身旁捡到的月桂纹碎布——和三个月前密信上的封泥,分毫不差。
\"整队。\"他翻身上马,马镫撞在甲片上,发出清脆的响,\"把赭石粉再抹厚些。\"
牵昭张了张嘴,终究没问。
他望着将军的背影消失在雾里,突然听见西南方向传来一声马嘶,像是被利刃割断了喉咙。
紧接着,有什么东西\"噗通\"掉进了雪水潭——很沉,像具裹着甲的尸体。
赤谷城的号角响了。
第一声长鸣刺破晨雾时,张绣的三千骑已经动了。
他们踩着那队\"溃兵\"的蹄印,在雪地上碾出重叠的痕迹。
马嘴的布团吸饱了晨露,散发着青草和血混合的腥气。
城楼上的守将探出身子,扯着嗓子喊:\"哪部分的?\"
为首的骑士摘下头盔——是张绣。
他的脸抹着赭石粉,看不出原本模样,怀里却抱着那枚染血的虎符。\"右贤王的骑军!\"他用生硬的乌孙语喊,\"汉军追来了!
快开城门!\"
守将眯起眼。
他看见虎符上的乌孙王姓氏在雾里闪着暗光,看见骑士们铠甲下露出的乌孙皮甲,看见他们马背上东倒西歪的\"伤兵\"——其中一个\"伤兵\"的手正按在刀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开城门!\"守将挥了挥手。
吊桥开始缓缓下落时,张绣摸了摸怀里的虎符。
符上的血已经干了,结成暗褐色的痂。
他望着城门口逐渐扩大的缝隙,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鼓声里,有小柱子的铃铛响,有于茂勋咽气时的咕噜声,还有三个月前那封密信里,用月桂纹封泥盖着的八个字:\"夜袭赤谷,取王而代之\"。
细雪还在飘。
没有人注意到,在离赤谷城半里地的雪水潭里,浮起了一具穿着银鳞甲的尸体。
他的喉咙被割开了,伤口里塞着块青布——正是小柱子的肚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