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雪比往年融化得早,冻土翻出的新泥裹着融水,在晨雾中泛着青黑色。
陈子元踩着湿滑的砖径走向菜园子,靴底沾上了泥也不在意——他袖中那封孟光的密报,封泥上还留着昨日加急火漆的焦痕。
“大人!”菜圃篱笆外,孟光裹着粗布棉袍迎了上来,灰白的胡须上挂着水珠,“您看!”他掀开覆盖在垄上的草席,深褐色的土块间,拳头大的土豆正从裂缝中探出头来,表皮裹着湿泥,但掩盖不住底下的饱满结实。
陈子元蹲下身,指尖轻轻拂去泥屑。
土豆的触感温凉粗糙,就像握着一块会呼吸的石头。
去年从美洲带回来的十二颗种薯,如今每株都结了七八个,最大的那个比他的掌心还宽。
“亩产多少?”他声音颤抖地问道。
“按照眼下的形势,”孟光蹲在他旁边,指甲缝里全是泥,“水浇地能达到八百斤,旱地也有五百斤。”老人浑浊的眼睛亮了起来,“您看这芽眼,十分壮实,明年要是能在并州、凉州推广……”
陈子元没有接话。
他望着整整齐齐的田垄,忽然想起十年前在新野,百姓们啃着糠饼子排队领赈粮的场景;想起去年漠北饥荒,牧民赶着瘦骨嶙峋的羊群到边关换粮,孩子的哭声能传半里地远。
此刻,泥腥味钻进鼻腔,他却闻到了麦饭的甜香——不是勉强糊口的薄粥,而是能让人吃饱的干饭,能装进口袋带出门的干粮。
“立刻传旨。”他站起身来,袖角沾了泥点也浑然不觉,“让司农寺拨三千石粮种作为补贴,让各郡太守挑选最肥沃的水浇地进行试种。河西、辽东的军屯优先,明年要让每个边军的灶房都煮上土豆。”他转头看向孟光,眼里燃烧着一团火,“再派十个农官去草原,教牧民搭建暖棚,等他们吃上热乎乎的土豆炖羊肉……”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就不会总想着南下抢粮了。”
宫城角楼的报时鼓“咚”地响了一声。
陈子元抬头望去,只见朱红色的宫墙上方,几只白鸽正朝着太极殿的方向飞去。
那里应该是早朝结束了,刘备大概又留在偏殿查看战报——关于扶南的战事,他昨日还说要“再等三日”。
太极殿西暖阁里,檀香混合着墨香。
刘备放下手中的竹牍,指节在舆图上轻轻叩响:“扶南王分兵驻守湄南河,还算聪明。”他抬头看向跪着呈递战报的谒者,“庞德的水军到了吗?”
“回陛下,”谒者额头上沁出了细汗,“庞将军的楼船已过占城,高将军的步骑也抵达了交趾郡。”
刘备抽出腰间玉柄短刀,刀尖点在舆图上的湄南河口:“让庞德沿河北上,牵制扶南的主力。高览带领五千精骑走陆路,从象林县绕到敌后。”他将刀身一转,划向大海的方向,“再调楼船军一部前往暹罗湾,切断他们的海路。”
“陛下,”谒者犹豫着抬起头,“高将军的兵力……”
“五千足够了。”刘备将短刀插入舆图,刀身没入三分,“扶南王以为靠那条河就能像铁闸一样阻挡我们,却不知道我大汉的刀,既能劈开水面,也能砍到他的后背。”他望向窗外渐渐明亮的春阳,嘴角勾起一丝笑意,“等收复了扶南的稻作区,今年秋粮能多调二十万石——要是子元的土豆也能成功……”他没有说完,指节轻轻敲了敲舆图上的“交州”二字,眼里透露出二十年来颠沛流离中少见的笃定。
若羌城的残垣上,汉家赤旗正猎猎作响。
文聘勒住枣红马,看着身着黑衣的政务院吏员扶着老妇人登记户籍,几个孩童举着刚分的麦种追逐嬉戏,发间还沾着破城时的尘土。
“将军!”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偏将王双策马靠近,“奴隶都释放了,田契也发放下去了。刚才有个老汉说,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拿到写着自己名字的地契。”
文聘翻身下马,靴跟碾过一块带血的碎陶片——那是昨日攻城时,守军砸下来的瓦罐。
他蹲下身,捡起一块被磨得发亮的玉坠,应该是哪个百姓藏在墙缝里的传家宝。
“去把匠作监的人叫来,”他对王双说道,“让他们修城墙时留些心眼,别把百姓的东西都埋了。”
“遵命。”王双转身要走,却被一声哽咽拦住了。
“大……大人们!”老妇人拄着拐杖跪了下来,脸上的泪水把灰扑扑的脸冲出了两道白痕,“我儿子去年被抓去修城墙,上个月饿死了……”她举起手里的地契,“可这地契上,写着我孙子的名字……”
周围的百姓也跟着跪了一地。
文聘望着那一片起伏的脊背,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江夏,母亲蹲在河边洗他带血的战袍,说“当兵的要是能让百姓活得像个人,才算没白拿粮饷”。
他抬手虚扶着众人:“都起来吧。”声音沙哑得厉害,“等秋粮收了,每家再发两石麦种——往后的日子,只会比今天更好。”
王双去而复返时,文聘正望着城墙缺口处的夕阳。
残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和那些跪着又爬起来的百姓的影子叠在一起,就像一幅还没干透的画。
西域的风卷着黄沙打在脸上,就像撒了一把碎瓷片。
张绣扯下头巾包住口鼻,望着远处被踏平的车师后国城堡——那是他孤军深入的第七天,已经扫平了五座不肯归附的城邦。
“将军!”探马从沙丘后冲了出来,马背上的布帛全被风沙染成了土黄色,“西北方十里处,发现尘头!至少有一万骑兵!”
张绣的手按上腰间的环首刀。
刀鞘上的铜纹硌得掌心生疼——那是他叔叔张济战死时,塞给他的最后一件遗物。
“列阵!”他大喝一声,马蹄声顿时如闷雷般炸响。
三千汉军迅速结成圆阵,长矛林立,弩手在第二层张弦搭箭,马队在中央蓄势待发。
尘头越来越近。
当先的骑将身披锁子甲,头盔上插着一根雪白的鹰羽,马镫是罕见的青铜镂空纹——不是匈奴人,不是羌人,更不是他熟悉的西域诸国的人。
“报上名来!”张绣策马冲出阵前,刀指着敌将喝道。
敌将勒住马,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举起手中的青铜狼首旗——那旗子的纹路,和三个月前在贵霜商队里见过的密信封泥,竟然一模一样。
“杀!”敌将的喝令夹杂着风沙灌进耳朵。
张绣的刀已经出鞘,寒光映照着他发红的眼睛。
他扫了一眼身后的弟兄们——有跟着他从宛城杀出来的老兵,也有刚满十六岁的新兵,此刻都咬着牙握紧武器。
后援?
他早就算过了,最近的汉军大营在三百里外,就算快马加鞭,也要两天才能赶到。
第一支箭破空而来时,张绣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那声音盖过了马嘶声,盖过了喊杀声,就像擂在战鼓上的鼓点——咚,咚,咚。
他忽然想起昨夜在篝火边,新兵小柱子捧着一块烤土豆说:“等打完这仗,我想回家种这个,我娘说能吃饱。”
敌阵的前锋已经冲了过来。
张绣的刀迎了上去,带起的风卷落了一片鹰羽。
鲜血溅在他的脸上,他却笑了——要死,也要多拉几个垫背的;要败,也要让这些来路不明的杂碎知道,汉军的骨头,不是那么好啃的。
残阳把沙海染成了血红色。
当最后一个敌将落马时,汉军的战旗已经被砍得破破烂烂。
张绣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望着溃逃的敌骑背影——他们竟然一个活口都没留,连受伤的都被拖走了。
“追吗?”偏将擦着刀,声音中还带着喘息。
张绣望着远处扬起的尘烟,指节把刀把攥得发白。
风卷来一些碎布片,他捡起来——是贵霜的月桂纹。
“追。”他的声音就像刮过沙丘的风,“追出百里,也要把这些鼠辈的老巢掀了。”
马蹄声再次炸响时,西边的天际线上,最后一缕日光正沉入沙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