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墀下的青铜漏壶刚滴完第七滴水,陈子元便听见龙案后传来玉圭轻叩的脆响。
\"子元。\"刘备将案上摊开的羊皮地图往他面前推了推,指尖停在敦煌郡的位置,\"昨日说的三路部署,你且细细讲来。\"
龙涎香混着新墨的气息在殿内浮动。
陈子元垂眸扫过地图上用朱笔圈出的玉门关、阳关、居延泽,袖中玄鸟印的棱角隔着锦缎硌着腕骨——这是他昨夜翻了三卷西域舆图后,特意让人在印纽刻上的玉门关轮廓。
\"中路取玉门关,沿天山南麓直插疏勒。\"他抬手指向地图中央,\"张辽将军熟悉胡汉贸易,能分化西域诸国;南路走阳关,经文山至莎车,文聘将军善水战,正可制伏葱岭雪水冲垮的河道;北路出居延泽,绕漠北直逼车师后国,张绣将军的西凉骑军......\"
\"慢着。\"刘备突然抬手按住他的手背。
皇帝指节上还留着当年编草席时磨出的茧,此刻却烫得惊人,\"车师后国那片戈壁,十年前我随公孙瓒北征时,见过汉军的白骨堆成山。\"
殿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天光透过朱漆窗棂斜斜切进来,在刘备眼角的皱纹里投下阴影。
陈子元忽然想起昨夜在尚书台校阅军报时,看到的那份二十年前的旧档——永元六年,西域都护班超病逝,汉庭撤兵,车师后王引北匈奴屠尽屯田卒,连埋骨的土都是腥的。
\"所以要选张绣。\"他抽回手,指腹重重压在\"车师后国\"四个字上,\"将军当年随张济转战凉州,漠北的沙暴能卷走帐篷,他却能在飞沙里辨别方向;更要紧的是......\"他从袖中摸出个油布包,抖开是半枚锈迹斑斑的青铜箭镞,\"这是上月细作从车师后国废墟里捡的,刻着'汉'字。\"
刘备俯身细看,箭镞尾端的隶字已被风沙磨得模糊,却仍能辨出笔锋里的刚硬。
他忽然笑了,指节敲了敲龙案:\"好,就依你。\"
丹墀下的朝臣们这才敢松口气。
大司农张裔摸了摸汗湿的官帽,正欲退下,却见陈子元又从怀中取出三本封着玄鸟印的密函,分别递给左侧的黄门侍郎:\"传中路张辽,南路文聘,北路张绣。\"
\"第一本,\"他声音沉了些,\"各军所过之处,凡有汉家旧碑、弃堡,一律派兵护着,哪怕拆了军帐也要给碑盖顶草棚。\"
\"第二本,\"他望向阶下正攥着朝笏的诸葛亮,\"每占一城,先开仓放粮,再请当地耆老讲汉家故事——当年班定远在疏勒种的桑树,如今该有合抱粗了。\"
\"第三本......\"他指尖在最后一本密函上顿了顿,\"若遇贵霜商队,只扣货物,不杀商人。
他们的骆驼队里,藏着比军报更准的消息。\"
殿外突然传来金铁交鸣之声。
刘备掀帘望去,只见御道上一队玄甲军正列队而过,为首的将领盔缨上还沾着雪,正是中路统帅张辽。
他骑在乌骓马上,手中铁戟在青石板上划出火星,甲叶相撞的声响像急雨打在铜盆上。
\"文远这是等不及了。\"刘备笑出声,转而对陈子元道,\"你且去玉门关送送他,朕让尚食局备了鹿肉羹——当年在徐州,他可馋过这口。\"
陈子元出了承明门,寒风立刻灌进衣领。
他裹紧狐裘,远远便看见玉门关外的校场里,上万面\"张\"字旗正猎猎翻卷。
张辽站在点将台上,手中令旗挥下,前排的弩手便\"唰\"地抬起连弩,箭头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后面的长枪兵则将矛尖插进冻土,整整齐齐的矛林里,几个新兵的手在发抖。
\"子元!\"张辽看见他,大步从台上跳下来,皮靴踩得积雪\"咯吱\"响。
这位雁门猛将的铠甲擦得比前几日更亮,连护心镜上的划痕都被仔细磨平了——那是去年征汉中时,被张鲁的弩箭射中的。
\"将军这是要把甲胄擦出人影来?\"陈子元笑着拍他肩膀,却触到一片潮湿。
再看张辽的后颈,汗湿的头发黏在铠甲上,\"昨夜没睡?\"
张辽挠了挠头,从怀中摸出个布包,打开是半块硬邦邦的锅盔:\"营里的老兵说,当年班都护西征时,每个士兵都带着家乡的土。
我让他们把灶膛里的灰装了布袋,缝在甲里......\"他突然别过脸,望着远处连绵的雪山,\"你说,那些埋在西域的弟兄,能听见咱们的马蹄声么?\"
陈子元没说话。
他望着校场边缘,几个老兵正蹲在雪地里,用刀尖在冻土上刻字——\"李二牛,常山真定人王铁柱,陈留己吾人\"。
字迹歪歪扭扭,却比任何军报都烫得人心头发疼。
\"会听见的。\"他说,\"等咱们打通商路,驼铃响起来的时候,他们的名字会跟着丝绸、茶叶、瓷器,传到大月氏,传到波斯......\"
\"报——南路军已过朱雀门!\"
传令兵的喊声响彻校场。
陈子元转头望去,只见南门外的官道上,一面\"文\"字旗正翻山越岭而来。
文聘骑在枣红马上,腰间的鱼肠剑穗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每经过一个茶摊,都会勒住马,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丢进老妇的竹篮——那是他当年在刘表麾下时,母亲教他的\"过乡礼\"。
\"文仲业倒是没变。\"张辽笑着摇头,\"当年在江夏,他追着我跑了三十里,就为了还我落在江边的酒葫芦。\"
话音未落,又有北地的寒鸦掠过头顶。
陈子元抬头,正看见北路军的旗号从城北的烽火台后升起。
张绣骑在西凉马上,手中马鞭指着远处的居延泽,对身边的偏将道:\"记着,进漠北前每人发五斤盐,马料里拌上胡麻——去年有个小子贪嘴吃了马料,拉了三天肚子。\"
\"将军!\"队尾突然传来一声喊。
一个少年兵跌跌撞撞跑过来,怀里抱着个陶瓮,\"这是我娘腌的酸黄瓜,说让将军路上开胃!\"
张绣翻身下马,接过陶瓮时特意弯着腰,免得碰到少年的头:\"替我谢你娘,等回来时,我让厨房炖锅羊肉,连你娘一起请。\"
少年的脸瞬间红到耳根,抱着空瓮跑远了。
陈子元望着张绣拍马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夜密报里的一句话:\"车师后国的老人们还记着,当年张济将军过境时,给每个孩子发了块糖。\"
\"子元大人!\"
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陈子元转身,见尚书台的小吏抱着个漆盒,额角还沾着雪:\"贵霜密报!
刚从敦煌飞骑送来的!\"
他指尖微颤着打开漆盒。
羊皮纸上的字迹还带着沙粒,是敦煌太守赵俨的亲笔:\"贵霜副王率三万骑出蓝氏城,已过葱岭,前锋距疏勒仅七日路程。\"
寒风卷着雪粒扑在脸上,陈子元却觉得掌心发烫。
他望着校场上正在集结的三路大军,忽然想起今早朝会上,刘备说的那句话:\"三年不够,便五年。\"
\"去告诉陛下,\"他对小吏道,\"让尚食局的鹿肉羹多备些——等打完这仗,要请的人,比想象中更多。\"
小吏跑远了。
陈子元摸出袖中另一封未拆的密报,封皮上是孟光的字迹。
他望着远处御花园里的雪松林,那里的地底下,埋着他去年让人从美洲带回来的土豆种。
\"等开春......\"他低声道,指腹轻轻抚过封泥,\"该去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