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残留的一线灰蓝被深沉的靛青吞噬殆尽之时,林淡踏着府中路面上霜气,穿过几重垂花门,终于回到内院。
一天的疲乏,此刻他只想早些回到自己的大床上,好好躺一躺。
然而,目光所及,书房的纸窗上,却清晰地映着一团跳动的烛光。
他心头微动,放轻脚步推门而入。
果然,只见弟弟林清斜倚在他平日小憩的短榻上,头枕着引枕,呼吸均匀绵长,已然沉入梦乡。
一件薄薄的秋香色锦缎薄毯,半滑落在他肩下。
烛影在少年清俊的侧脸上摇曳,平添了几分稚气的柔和。
林淡眼底掠过一丝无奈又温和的笑意。
他悄然走近,俯身,动作极轻地将那滑落的薄毯向上提了又提,仔细替弟弟掖好被角,这才用低缓的声线轻唤:“清哥儿,醒醒。要睡回自己屋里去,当心着凉。”
林清浓密的睫毛颤了颤,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视线由模糊到清晰,映出兄长的身影。
“哥?”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带着浓浓的睡意,抬手揉了揉眼睛,挣扎着坐起身,薄毯随之滑落腰间,“你可算回来了。等你好一会儿了。”
“有事?”林淡在他身旁的榻沿坐下,随手拿起桌上半凉的茶盏,啜了一口。
“嗯。”林清彻底清醒过来,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探询和凝重,“下午萧承煊扮作王府小厮前来,向我透了个消息。说他父亲忠顺王爷奉旨查办江南甄家那桩走私案,如今算是摸到些门路了,但偏偏卡在铁器走私这条线上,像是……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绊住了手脚,任凭如何使劲,就是无法深入,案子悬在那里,动弹不得。”
林淡闻言,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他将凉茶咽下,喉间划过一丝微涩,“我早有所料。”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前阵子震动朝野的盐商大案,何等雷厉风行?不过旬月光景,便已水落石出,人赃并获。足见上头办此案的决心之坚、手腕之硬。可反观这铁器走私一案,查了多久了?小半年不止了吧?至今却如泥牛入海,连个像样的响动都听不见。若非遇到了非同小可的阻力,岂会如此?”
林清身体不由得向前倾了倾,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哥,萧承煊话里话外暗示我这阻力的根子在宫里?”
林清眼中闪烁着不安与探询,“甄家纵是江南豪富,可敢碰铁器这等关乎国本、勾连军伍的禁物?若说背后没有‘通天’的门路撑着,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可我就是想不通,这背后之人为何要护着走私啊?”
林淡没有立刻回答。
“老三,”林淡缓缓开口:“如今的朝局,明面上,自是今上乾纲独断,执掌乾坤。可你莫忘了,东宫还有一位颐养天年的太上皇……他老人家虽已放权,但旧日重臣、勋贵故旧,是个自成一体、根深蒂固的圈子。”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转向林清:“铁,国之重器。私贩铁器,往小了说是牟取暴利,往大了说,便是动摇国本,甚至能暗中勾连边军,其害更甚于盐枭十倍!此等泼天大罪,岂是区区一个甄家这等江南富贾能独自扛起、运作自如的?若无足以遮蔽朝野、只手通天的势力在背后支撑、默许,甚至……分一杯羹,他们焉敢如此胆大妄为?”
林淡微微眯起眼,“而这‘通天’的门路,依我看,十有八九,便系在那些仍以太上皇马首是瞻的旧勋身上。他们仗着太上皇的余威与体面,织就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盐商案办得那般痛快,”林淡继续剖析,“皆因那伙人多是近年新贵,攀附的是昔日旧贵中本就不起眼的几家,根基尚浅。皇上要动他们,自然毫无顾忌,快刀斩乱麻。可这铁器……背后牵扯的,极可能是太上皇当年倚若长城、至今仍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旧部根基。这些人,树大根深,牵一发而动全身。案子若真深挖下去,保不齐最后能查到谁的头上。”
林清揉了揉鼻子,问道:“依二哥的意思……这案子,表面上是忠顺王在查甄家,实际上,已成了皇上与太上皇之间角力的棋盘?”
“大差不差。”林淡轻轻颔首,“忠顺王是今上心腹肱骨,他查此案,明面上是打击不法豪商,实则意在敲山震虎。太上皇那边,无论是出于旧情、颜面,还是为了维持自身圈子的稳定,又岂能坐视自己人被轻易撼动?明里递句话,暗里使个绊子,这案子便寸步难行。甄家这铁器走私的勾当,依我看,还有的磨呢。”
“哥,咱们要怎么办啊?”林清不安地问。
林淡看了看林清,坏心眼儿的揉乱了他的头发,说道:“咱们啊,什么都不用做!这潭水再深,也跟咱们林家无关。咱们家,根基尚浅,就算两宫有心拉拢新贵,都轮不到咱们头上。”
林清想了想觉得二哥说的很对,露出个傻乎乎的笑容:“还是二哥聪明。”说完大大的眼睛一转:“那不如二哥猜猜,此刻我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