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会冗长的仪程终于结束,但这对林淡而言,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继续当“牛马”。
他步履匆匆,袍角带风,径直回到户部察检司那间堆满账册、弥漫着墨香与陈旧纸张气息的公廨。
属于他的那张宽大案几上,早已摞起了半人高的新送来的账簿——那是来自六部六寺的最后几批待核账目。
“快了,快了。”林淡坐下,长长吁了口气,揉了揉因朝会久站而微酸的腰背。
经过数月不分昼夜的“合帐”鏖战,这场规模空前的财政审计总算接近尾声。
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宗,正是胜利在望的证明。
他刚提笔蘸墨,准备投入工作,察检司的得力干将,林淡的直属下官任学海便笑吟吟地凑了过来。
“大人,”任学海声音不高,却透着由衷的钦佩,“您之前着意让我们试用的那套‘数字记账法’,真真是绝了!起初下官还犯嘀咕,觉得那些弯弯绕绕的符号古怪,可这两个月用下来,嘿!”
他用力一拍大腿,眼睛发亮,“省下的笔墨且不说,关键是快!算工们拨弄算珠、核对条目,效率足足提了三四成不止!下官敢打包票,待年后开印,将此新法呈报陈尚书,请求在户部乃至各司衙门全面推行,定是水到渠成!”
任学海口中的“数字记账法”,正是后世所称的阿拉伯数字。
其实,林淡早在自己私下计算、草拟文书时就已偷偷使用这套符号了。
繁复的“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写起来既占地方又费时,哪有“1、2、3、4、5、6、7、8、9、0”来得简洁高效?
效率就是生命,尤其在户部这数字的汪洋大海里。
然而,推广的念头他却一直按捺着。
因为他深知,所谓的“天竺数字”或“番邦数码”,其实早已随着商旅和僧侣传入中土,却犹如石沉大海,无论是在庙堂高处的公文奏报,还是市井商贾的流水账簿,都难觅其踪。
习惯的壁垒固然顽固,但林淡敏锐地察觉到,这背后定有更深层的原因——或许是书写习惯的差异,或许是担心这种“异形”符号易被篡改,缺乏汉字的庄重与防伪性。
因此,自踏入户部察检司起,林淡便在默默观察、思索。
他并非要生硬地全盘照搬阿拉伯数字,而是要找到一条既能取其精华、提升效率,又能规避其潜在风险,并融入本朝记账体系的改良之路。
整整两个月的实践、调整、再实践,在察检司这群经验丰富的算工手中反复打磨了一套融合了汉字大写单位、特殊防伪标记:
比如关键数字旁加盖小型印章,与阿拉伯数字核心计数功能的新型记账法终于趋于成熟。
它保留了传统账册的严谨框架与防篡改特性,却在具体数字书写上实现了革命性的简化。
林淡看着任学海兴奋的脸,心中也涌起一股成就感。
这正是他准备献给师父陈敬庭的一份特殊“新春贺礼”——一份足以改变户部乃至整个朝廷财政运作效率的厚礼。
“巧了,”林淡放下笔,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我正打算将此法详加整理,编纂成册,待到年节,便作为贺仪呈送陈尚书。”
任学海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嘴角抽动了一下,带着几分忧色劝道:“大、大人,这……这大过年的,给尚书大人送……送行笺?怕是不太合礼数吧?”
在任大人心中,年节送礼讲究的是喜庆吉祥,笔墨文书总带着公务的沉重感,肯定不是上选。
林淡却浑不在意,摆摆手,信心十足:“无妨。陈尚书乃务实之人,深知此法的价值,断不会计较这些虚礼。”
他心中暗忖:自己连给皇上送寿礼都敢夹带奏疏,给师父送份“工作成果”又算得了什么?实用,才是对师父最好的敬意。
任学海见林淡如此笃定,又想到此法带来的巨大便利,那点担忧很快被更大的憧憬冲散了。
他眼中闪烁着光芒:“若此法真能在朝廷上下推行开来,大人,您这可是功在千秋啊!下官……下官说不定也能跟着沾光,在史书上……留下那么一笔?”看任学海的此时的样子,就知道青史留名的诱惑力有多大了。
林淡闻言,目光温和而真诚地看向任学海:“任大人过谦了。即便没有这套新法,本官也深信,以你之才德功绩,必能青史留名。”
他心中所想的,是两人共同推动的另一项影响深远的制度——算工考选。
明年春闱之后,朝廷将在各地再次举行算工资格考试,作为此事的核心操办者之一,任学海的名字,注定会与这项新政联系在一起。
任学海显然没能领会林淡话中这层深意,只当是林淡在勉励他努力向上,以期封侯拜相。
他连忙躬身:“下官惶恐,借大人吉言!”
两人又就手头几件琐事交谈片刻,便各自埋首于案牍之中。
户部公廨里只剩下算盘珠清脆的噼啪声和翻动纸页的沙沙声。
林淡的思绪却并未完全沉浸在眼前的账目中。
对于大理寺卿张大人将如何处置荣国府一事,他心中并无半分忧虑。
无他,只因那位号称铁面无私的张辕张大人,正是他祖母张老夫人的亲弟弟!
林淡甚至有些怀疑,皇上将贾家案子交给张大人,是不是存了点促狭的心思。
幸而,朝中知晓张大人与林府老夫人姐弟关系的官员凤毛麟角。
张家虽世代居住京城,也算官宦之家,但在张辕官至大理寺卿之前,其家族最高不过五品,且多为外任小官,在京中声名不显。
加之张老夫人离京已有三十余年,此番回京深居简出,除了偶尔去城外别院散心,几乎足不出户,更无人会将这位低调的老封君与手握刑狱重权、炙手可热的大理寺卿联系起来。
即便张家两兄弟常来林府走动,落在旁人眼中,也不过是众多试图攀附少年状元郎、户部尚书高徒林淡的官员中的寻常两位罢了。
林家门庭若市,他们混在其中,毫不惹眼。
有了这层坚实的“血缘屏障”向,林淡根本无需再为注定倾覆的贾家耗费心神。
尘埃落定,不过是时间问题。
他的思绪,更多地飘向了黛玉。
黛玉,正在一天天长大。如今因着守孝之期,她不便出门应酬交际,宛如一株名贵的幽兰被暂时置于静室。
但两年孝期一满,她终将走出府门,面对这个世界的风霜雨雪。
护她平安顺遂地长大,是林淡最基本的责任。但他所求的,远不止于此。他希望黛玉能活得更好,更自在,更有力量。
回溯自己初接任务时,林淡心中那份感慨愈发清晰:若黛玉能生在后世,以她惊才绝艳的才情和玲珑剔透的心智,何须困囿于深宅大院,仰人鼻息?又怎会被区区儿女情长消磨了光芒?她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才华,立身于世,活得精彩。
归根结底,是这个时代!
是这个视女子为附庸、弱者必须依附强者才能生存的“吃人”世道,才造就了无数如黛玉般聪慧女子的悲剧。
林淡的目光落在案头摊开的、写满了新旧两种数字的账簿上。
推广新式记账法,是提高效率,是革新工具。而建立算工制度,是在培养专业人才,奠定基础。这些,都只是他宏大棋局中的一步。
他心中涌动着一种更深沉、更坚定的力量。他要做的,不仅仅是完成系统任务,也不仅仅是守护黛玉一人。
他在有意识地、一点一滴地,试图去撬动这个时代的基石,去改变那些被视为理所当然的规则。
让像黛玉这样的女子,未来能拥有更多选择的可能;让那些有真才实学却出身寒微的人,能有一条向上攀爬的阶梯;让这个国家,能更高效、更清明地运转;去躲避一场“浩劫”。
路漫漫其修远兮。看着眼前这凝聚了心血的“新型记账法”,林淡提起笔,蘸饱了墨,在雪白的宣纸上,郑重地写下了新法的第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