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区和平事务所内,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
赵空城那饱含愤怒与委屈的控诉声似乎还在墙壁间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锥子,狠狠凿在吴湘南的心上。
冷轩随后那番解释,
更是将这无形的锥子彻底钉死。
吴湘南感觉脚下的地面骤然塌陷,眼前阵阵发黑,整个世界都在疯狂旋转、碎裂——天,真的塌了!
困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将他死死摁在窒息般的绝望里。
他不明白!
这到底是为什么?
什么时候?他在对讲机里跟赵空城说过那样的话?那足以将同袍推向深渊、将无辜百姓置于死地的指令——让他把恐怖的怪物往老城区人流密集的居住区引?
他吴湘南什么时候成了下达这种冷酷命令的人?还有,当又几只狰狞的鬼面王撕裂夜幕,咆哮着加入战局的危急时刻,他什么时候叫上过冷轩?
他哪有权力和能力去调动冷轩支援赵空城?那所谓的“救援”指令,究竟从何而来?更荒谬的是,“接到上京市给的任务”?
什么任务?他对此一无所知,仿佛一个被蒙在巨大骗局里的傻子!
这一切,到底什么跟什么啊!
他猛地看向冷轩,那个平日里沉默可靠的战友,此刻那份不容置疑的笃定,在他眼中显得如此陌生而刺眼。
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冷轩究竟在笃定什么?
这些质问如同滚烫的岩浆在他喉咙里翻涌,灼烧着他的理智,但他最终只是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
他无声地、近乎呆滞地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目光最终停留在陈牧野队长脸上。
那眼神里不再是平日的冷静或坚毅,只剩下被彻底击垮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惊恐,仿佛一只落入陷阱、完全无法理解猎人意图的困兽。
而陈牧野,这位经验丰富的资深守夜人队长,此刻也深深蹙紧了眉头。
赵空城情绪激动下的叙述固然可信,
但其中确实夹杂着太多令人费解的疑点,像散落在地的拼图碎片,暂时还无法拼凑出完整的真相。
然而,冷轩那份异常笃定的佐证,
像一块沉重的砝码,瞬间压倒了疑虑的天平,让赵空城所言之事显得几乎板上钉钉,无可辩驳。
为了验证这惊人的指控,他刚刚已经派出了行动迅速的红缨进行实地探查。
结果如同冰水浇头——在赵空城所描述的那片老城区边缘地带,红缨带回了不容置疑的噩耗,那里确实残留着大规模、极其惨烈的战斗遗迹。
斩击撕裂了街道,
焦黑的痕迹蔓延,最触目惊心的是,一栋饱经沧桑的老楼彻底坍塌了半边,断壁残垣狰狞地指向灰暗的天空。
搜救队员正在那片弥漫着尘土和死亡气息的废墟上紧张忙碌着,从厚重的水泥板和扭曲的钢筋下,刚刚挖出了两位不幸遇难老人的遗体。
更让陈牧野心往下沉的是,他知道就在毗邻的几栋同样摇摇欲坠的老楼里,其中一栋,住着一个他牵挂的孩子——林七夜。
这个念头一起,他立刻尝试联系,结果无人回应,这证实了最坏的猜想,那个在赵空城描述中出现的、身份特殊的“炽天使代理人”,果然就是那个少年,林七夜。
麻烦了!巨大的麻烦!
陈牧野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林七夜,这个敏感而早慧的少年,早在七年前那场惨绝人寰的变故中就已经知晓了守夜人的存在。
然而,当年守夜人联合警方倾尽全力,却未能彻底查明其家人被枪杀的血案真相,更未能将凶手绳之以法。
这使得林七夜内心深处对代表“官方力量”的陈牧野,乃至整个守夜人组织,都埋藏着难以化解的疏离,甚至是隐隐的怨怼。
若非这些年陈牧野私下持续提供着微薄但关键的生活费,艰难维系着少年基本的生活,恐怕那点脆弱的联系早已断裂,少年心中积压的恨意会彻底爆发。
毕竟,一个年幼便失去所有至亲的孩子,独自面对世界的冰冷,
而当年陈牧野曾在他面前拍着胸脯保证过,一定能给他一个公道。
可结果呢?凶手虽然锁定,却如同人间蒸发,至今杳无音讯。
这份沉重的承诺,最终没能兑现成一个孩子真正需要的、带着正义的答复。
而眼下,赵空城所说的,无疑将这本就脆弱不堪的关系彻底推向了万丈深渊。
按照赵空城的叙述,他所追击的那只鬼面王,竟表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近乎独立的“自我意识”。
更关键的是,从赵空城描述的细节语境推断,那怪物当时的行为,绝非单纯的破坏或者狩猎,竟像是在救人!
而它豁出性命去救的对象,
恰恰就是林七夜!
至于吴湘南接到的所谓“上京任务”,其核心目标正是抓捕这只行为异常的鬼面王,同时,更要抓捕这只鬼面王豁出性命去寻找和保护的那个人——林七夜!
吴湘南在执行抓捕时,
手段极其强硬,甚至突下杀手,险些将林七夜当场置于死地!
陈牧野痛苦地意识到,
仅凭这一点,无论他如何向林七夜解释其中的误会和阴谋,
那个经历了七年苦难、刚刚又差点死在“守夜人”手里的少年,都绝无可能再对守夜人产生任何信任,更遑论加入他们了。
以陈牧野多年的阅历和直觉判断,这整件事背后必定隐藏着一个极其险恶的阴谋。
但此刻,
揪出幕后黑手或许已经不是首要了。
因为无论阴谋的策划者是谁,其核心目标——离间林七夜与守夜人,彻底阻断这位潜力巨大的炽天使代理人加入的可能,
甚至可能更深地将他推向对立面——显然已经成功达成。
阴谋的车轮已经残酷地碾过,尘埃落定,留下难以收拾的残局。
想到这里,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陈牧野。
他既无法在这表面上的铁证面前有力地反驳情绪激动的赵空城,还给他清白;
更无法在得知真相后,坦然面对被污名裹挟、百口莫辩的副队长吴湘南。
相反,他的目光在人群中下意识地锁定了冷轩。冷轩那过于肯定的证词,那份斩钉截铁的笃定,此刻在陈牧野心中如同平静水面下深藏的暗礁,显得格外突兀和可疑。
直觉告诉他,冷轩的说辞有着难以忽视的问题,或许是整个事件的突破口。
然而,纷乱的线索和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心乱如麻,思绪纷杂如麻,竟不知该从何处下手去揭开这层迷雾。
而在和平事务所那扇厚重玻璃门之外,相隔一条略显冷清的老街,一间挂着“24小时营业”霓虹招牌的老旧茶楼里,却上演着另一场无声的风暴。
须发皆白、面容沧桑的陈夫子放下了手中的青瓷茶盏,手指下意识地捻着下巴上几缕稀疏的胡须,浑浊却锐利的目光穿透了茶楼朦胧的窗玻璃,
仿佛能穿透空间,紧紧锁定在对街那栋挂着“和平事务所”牌匾的灰色建筑上。
他口中发出一连串低沉而意味不明的“啧啧”声,眉头紧锁,
仿佛品味着世间最苦涩的茶渣。
“冷清啊,冷清……”
这两个字从他齿缝间挤出,带着一种洞悉真相后的悲悯与彻骨寒意,“好歹毒的计策,杀人不见血,诛心最无形!”
他低声自语,像是在梳理着无形的丝线,“通过精准地干扰你们的通讯信号,将赵空城引向一个预设的、布满陷阱的错误区域……再将那只危险的鬼面王巧妙地驱赶过去,引发致命的冲突……”
“最关键的一步,是悄无声息地‘替换’掉吴湘南的存在,让一个冒牌货顶替他传达虚假指令、执行致命任务……”
“环环相扣,天衣无缝!一场建立在庞大信息差之上的阴谋,就成了!”
他越说,
眼神中的寒意越盛,那是对幕后黑手精密算计与冷酷恶意的深刻洞察。
猛然间,陈夫子像是下定了决心,
霍然站起身。
那张布满风霜的老脸上,此刻只剩下无比的凝重和一种近乎赴死的决绝。
他低声喝道,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不行!不能再坐视不管了!老夫得亲自去说清楚,捅破这层窗户纸!”
“不然的话,136小队这帮好孩子,恐怕直到最后都要被蒙在鼓里,彼此怨恨,甚至……自相残杀!”就在他准备迈步冲出茶楼,奔向那间充满误解的事务所时——
一只骨节分明、看起来年轻有力的手,毫无预兆地搭在了他略显佝偻的肩膀上。
陈夫子的身体瞬间僵硬!
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住,连血液都停止了流动。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触感,透过衣物直刺脊髓。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扭过头,目光艰难地向上移动。
闯入视线的,
是一个穿着普通休闲装的年轻男人。
面容确实英俊年轻,甚至带着几分书卷气。然而,陈夫子在他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却捕捉到了一种与外表格格不入的、沉淀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苍凉与空洞。
更让陈夫子瞬间汗毛倒竖的是,
一股强大到令人窒息的、犹如实质般的压迫感,正从这个年轻男人身上缓缓弥漫开来,沉重如山岳,冰冷如深渊,
牢牢锁定了这片狭小的空间,
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陈夫子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干涩和震惊:
“古神教会的……会长月槐?!”
他无法相信自己此刻看到的,“没想到啊没想到……为了这点事,连你这样的存在,都亲自出动了?”
“那个所谓的代理会长……”
“他的分量,竟然大到足以驱使你亲自现身阻拦老夫的地步?”震惊之余,他更感到一种深切的寒意。
被称作月槐的年轻男人嘴角微微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发出几声低沉的轻笑。他没有理会陈夫子震惊的质问,反而从容不迫地在陈夫子对面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动作优雅地拿起陈夫子面前那杯尚有余温的茶,毫不避讳地抿了一口。
放下茶杯时,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淡淡的、听不出是自嘲还是感慨的意味:
“是啊,他是我亲手挑选、指定的代理会长。然而如今,他在教会内部的影响力,早已远远超过了我这个名义上的会长。”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茶楼墙壁,望向遥远的彼方,“呓语和阡陌那两个家伙,本就是风吹两边倒的墙头草,毫无主见可言。现在,他们已经彻底倒向了他那边,唯他马首是瞻……呵。”
他又轻笑了一声,
带着一丝彻底的冷意,“所以,我现在除了身边仅剩的几个死心塌地的死士,差不多就是个光杆司令了~”
“所以呢?”
陈夫子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直视着眼前这位古神教会真正的掌舵者,同时也是守夜人通缉名单上最危险、最神秘的头号要犯。
对方那平静外表下蕴含的恐怖力量,让他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嗓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某种沉睡的凶险。
月槐脸上的笑意倏地敛去,
如同阳光被乌云吞噬。
他缓缓抬起头,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直视着陈夫子,冰冷的视线仿佛能冻结灵魂。周围的光线都似乎在那一瞬间黯淡了几分。
“不过,”
他的声音如同寒泉流淌,平静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志,“纵然他的理念……对我个人而言,足以称得上是对古神教会存在根基的彻底颠覆,我本人也强烈反对……”
“然而,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他确实让古老的教会变得……更强大,更危险,也更符合某种‘进化’的方向……”
说到这里,月槐微微侧过头,那双冰冷的眼睛斜睨向陈夫子。
只是一个眼神的转换,
陈夫子便感觉周遭的空气瞬间变得粘稠如胶,一股远比之前沉重十倍的恐怖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轰然压下!压得他呼吸停滞,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所以,”
“该听他的时候,我还是会听的。”
月槐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最终判决般的冷酷,“因此,陈夫子,你就别动了。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喝茶吧。”
那句话不是商量,而是命令,是来自深渊的禁足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