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的黄土掩盖了匪徒的尸骸,河畔营地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人们刻意回避着那片翻新过的土地,将精力全部投入到秋收的尾声。
温室棚里最后的蔬菜瓜果被采摘入库,稻谷田也在收割机的轰鸣中彻底剃平,金黄的稻谷铺满了银灰色的“光曦”地垫,在阳光曝晒下散发着干燥的芬芳。
这天下午,众人正忙着将最后一批晾晒好的稻谷装袋,抬进荒村那些临时充当粮仓的土坯房里。
突然!一阵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喘息和孩子的哭闹声,由远及近,从官道方向传来!所有人瞬间僵住!
装袋的动作停了,抬麻袋的汉子定在原地,妇人们惊恐地捂住孩子的嘴!上次匪徒临门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上了每个人的心脏!
目光,齐刷刷地、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投向营地边缘的姜婵!仙姑…不,是杀神!这次…又要杀人了吗?
脚步声越来越近。
人影出现在官道拐角。
不是凶神恶煞的悍匪。而是一群…更加凄惨的人。
约莫二十多号人,男女老少都有,个个衣衫褴褛,破败得几乎无法蔽体。面黄肌瘦,眼窝深陷,裸露的皮肤布满污垢和划痕,走路摇摇晃晃,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为首的是一个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的中年汉子,同样瘦得脱形,但骨架高大,还能勉强支撑。
他手里拄着一根粗树枝,眼神浑浊却带着一丝警惕和茫然。
他们显然也看到了河畔的景象。那巨大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透明“水晶宫”!
那银灰色地垫上铺满的金色稻谷!那绿意盎然、显然有人精心打理的营地!
还有…那群虽然紧张但明显吃得饱饭、穿着相对完整的人!这幅景象,与千里赤地、饿殍遍野的荒原形成了绝对的反差!简直就是神话里的世外桃源!
这群流民猛地停下了脚步!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孩子们忘记了哭泣,脏兮兮的小脸上满是呆滞和渴望。
大人们则下意识地吞咽着并不存在的口水,眼中爆发出饥饿的绿光,但更多的,是深深的震撼、茫然和一丝…畏惧。
他们看到了营地边缘那个手持奇怪“铁棍”、眼神冰冷的女人,也看到了她身后那群人瞬间绷紧、充满敌意的姿态。
这群桃源的主人…似乎…并不欢迎外人,流民们踌躇着,不敢再向前一步。
为首的中年汉子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他放下当作拐杖的树枝,对着姜婵的方向,深深弯下了几乎要折断的腰,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卑微的祈求:“贵人…行行好…赏…赏口吃的吧…孩子…孩子快不行了…”
他身后的流民们,也跟着纷纷弯腰,哀求声此起彼伏:“贵人慈悲…”
“给点吃的吧…”
“救救孩子…”
没有跪下磕头,只是深深地弯腰行礼,姿态低到了尘埃里,却还保留着最后一丝作为人的、模糊的尊严底线。
姜婵锐利的目光扫过这群流民。二十多人,大半是老弱妇孺。几个汉子虽然骨架高大,但饿得只剩皮包骨,握着木棍的手都在哆嗦。
孩子们更是瘦得可怜,大大的眼睛里只有对食物的渴望和本能的恐惧。
绝望,麻木,但还没被彻底摧垮成野兽。她又看了看自己这边。经过几个月的饱食休养,原本面黄肌瘦的村民如今个个脸色红润,力气充足,眼神里也有了光。
堆积如山的蔬菜瓜果正愁消耗不掉,稻谷麦粒更是堆积成山…杀了那群匪徒后,她也意识到,仅凭这十几号人,守着一片“桃源”,就像小儿抱着金砖在闹市行走。
需要更多的人手,更多的力量。
但…必须是可控的。眼前这群人…似乎…可以试试?
“陈延,”姜婵收回目光,声音平静,“带几个人,去取水,煮两大锅稀粥,晾温了。”
“孙老,带几个人,去棚里摘些白菜萝卜,切碎了放粥里。”
“是!姑娘!”陈延和孙老头立刻应声,虽然不明白姜婵的用意,但不敢多问,连忙带人行动起来。
流民们听到“煮粥”、“摘菜”,原本绝望麻木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浑浊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竟…竟然真的有吃的?!他们不是在做梦?!
很快,两口大铁锅架在了火上。清澈的水倒入锅中,雪白的新米混合少量糙米下锅。翠绿的白菜叶子和切碎的萝卜丁被投入翻滚的米粥中,浓郁的米香混合着蔬菜的清香弥漫开来。
这香味,对饿疯了的人来说,简直是致命的诱惑!流民们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吞咽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挪动,眼神死死盯着那两口大锅,充满了急迫!
“都站住!”姜婵冷喝一声,霰弹枪虽然没拿出来,但冰冷的目光让蠢蠢欲动的流民们瞬间僵住!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
“粥要晾温!谁再往前一步,一粒米都没有!”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流民们死死压抑着冲上去的欲望,站在原地,身体因为极度的渴望和克制而微微发抖。
粥熬好了,热气腾腾。陈延和孙老头指挥着村民,用大木勺将滚烫的粥舀进一个个粗糙的木碗里,然后放在一旁晾着。
足足晾了小半个时辰,直到粥变得温热适口。
“端过去,每人一碗。”姜婵下令。村民们端着温热的、满满一碗混着蔬菜的浓粥,小心翼翼地走向流民。
流民们颤抖着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接过木碗的瞬间,滚烫的泪水再次决堤!他们甚至来不及说一声谢谢,就迫不及待地把脸埋进碗里,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
吃得急了,呛得连连咳嗽,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却仍死死抱着碗,不肯撒手!孩子们更是狼吞虎咽,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进食速度!
一时间,只有“呼噜噜”的喝粥声、吞咽声和压抑的抽噎声。姜婵静静地看着。
这一幕,何其熟悉。很快,两大锅粥被分食一空。流民们舔舐着碗底,意犹未尽,但眼中的饥饿和绝望终于被一丝活气和感激取代。
为首的汉子放下舔得干干净净的碗,再次对着姜婵深深弯腰,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谢…谢谢贵人!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姜婵看着他,又扫视了一圈脸上终于有了点活气的流民,开口道:“你们可以留下。”
一句话,如同惊雷!不仅流民们惊呆了,连姜婵身后的村民也愣住了!面面相觑,眼神复杂。仙姑…要收留这么多人?
赵四更是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贵…贵人…您说的是真的?”
“真的。”姜婵语气平淡,“我这里缺人手开荒种地,也缺人手修围墙守夜。留下来,自己动手,修筑你们住的房子。按劳取酬,干多少活,换多少吃的。”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着赵四:“管饭,但不会白养闲人。规矩守我的规矩。手脚干净。敢偷懒耍滑,敢起歪心思…”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冰冷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下场会很惨!
“明白!明白!贵人!”赵四激动得浑身发抖,噗通一声!这次,他身后的所有流民,都跟着他齐刷刷地跪下了!
“谢贵人收留!谢贵人活命之恩!”
“俺们一定好好干活!绝不敢偷懒!”
“俺们听话!全听贵人的!”
磕头声此起彼伏。这一次,他们用最卑微的方式表达着感激和臣服。
姜婵皱了皱眉:“起来!不准跪!说了按劳取酬,是干活换饭吃,不是施舍!再跪的,现在就滚!”
流民们吓得一哆嗦,慌忙爬起来,低着头,不敢再跪,但眼中的感激和敬畏更浓了。
夜幕降临。新来的二十多号流民被暂时安排在荒村几间稍微完整点的破屋里过夜,姜婵让人给他们送去了御寒的旧麻布。
河畔营地里,气氛却有些微妙。晚饭时,虽然依旧饭菜充足,但气氛不如往日热闹。
村民们吃着饭,眼神时不时瞟向荒村方向,带着疑虑和一丝不满。
“仙姑…真要让那群人留下?”孙老头终于忍不住,趁着饭后收拾的空档,凑到姜婵身边,压低声音问,“他们…他们来路不明…万一…”
“是啊姑娘,”一个妇人小声附和,“这年头…人心隔肚皮…”
“咱们粮食是多…可也经不住这么分啊…”另一个汉子嘀咕。
陈延也走了过来,眼神复杂地看着姜婵:“你…真信得过他们?”
姜婵正看着荒村那边隐约的篝火光,闻言转过头:“信不过。”
众人一愣。
“那您还…”孙老头急了。
“留下他们,不是为了发善心。”姜婵声音平静,“第一,我们缺人。开荒,种更多的地,修围墙,守夜,都需要人手。光靠我们十几个,守不住这片地方。”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第二,棚里的菜烂在地里也是浪费,不如换点劳力。第三…”
她的目光变得锐利:“那个领头的赵四,还有他身后那些人,在最绝望的时候,对我们行礼求食,是弯腰,不是下跪磕头。”
众人不明所以。
“人在绝境下,弯腰却不跪,说明还有底线,知道羞耻,还把自己当人看。”姜婵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而那些动不动就下跪磕头,把头埋进土里,把尊严踩在脚下的人…”
“那种人,要么是彻底被驯服的羊,要么…就是压抑太久,一旦得势或者遇到更大的压迫,就会变成最凶狠的狼,反咬一口时会更狠毒,因为他们要把失去的尊严加倍找补回来。”
“赵四这群人,宁可饿死前弯腰,也不轻易把头磕下去。这种人,只要我们用力量和规矩压住,让他们看到活路和希望,反而更容易守规矩,更容易…用。”
她的话,像冰冷的刀子,剖开了人性的某些角落。
孙老头等人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背后有些发凉。他们想起了自己…好像…也经常想给仙姑磕头。
陈延却是心头剧震!
他深深地看着姜婵,这个女子对人心的洞察,对世道人性的把握,冷酷精准得可怕!
“所以,”姜婵收回目光,语气不容置疑,“留下他们,干活换粮。守我的规矩。谁敢闹事,或带坏风气…”
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杀!
“明白了!姑娘!”孙老头等人连忙应声,不敢再多言。荒村方向,隐约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和孩子睡梦中不安的呓语。
河畔的夜,不再像之前那样纯粹的安宁。多了二十多张吃饭的嘴,多了未知的变数。
但也多了一份…扎根于此、抵御风雨的可能性。姜婵看着跳跃的篝火,眼神幽深。乱世桃源的门,开了。是福是祸,就看这规矩…能不能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