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宫·皇后
辰时三刻,昭阳宫铜兽口中沉水香才续第二拨,皇后已端坐西窗。
她今日只披一件月白纻丝衫,鬓边仍簪那枝金线缠枯杏,像把二十一年的雪色都别在发上。
内侍报“七公主、八公主到”,她指尖一颤,茶盖“叮”地碰出清响。
杏影先一步跨过门槛——左脚微歪,却走得极稳,像把过往所有歪斜都踩平。
她身后半步,衔杏卸了剑、除了钏,换一件天水碧襦裙,裙摆不动,人已跪。
“给皇额娘请安。”
两道声音,一低一扬,叠在一起,像两瓣杏终于合拢。
皇后没叫“起”,自己起身,一步就到了姐妹面前。
她俯身,先摸杏影的左鬓——那里新别了一朵关外山杏,瓣薄色烈;
再摸衔杏的眉心——风沙磨出的细痕尚在,像一道淡红月牙。
“一个伤了脚,一个伤了皮,”皇后声音轻,“倒会选地方,都在在让娘心疼的地儿。”
杏影从袖里取出那枚“半瓣杏”玉佩,双手托起。
衔杏立刻把自己的另一半也取出。
两瓣玉在皇后掌心“咔嗒”合拢,一丝不差,像早被岁月磨好了榫口。
皇后垂目,指尖摩挲那歪歪扭扭的“阿歪”二字,忽然笑了:
“本宫当年说‘姿态不端’,如今看来,端的正好。”
她抬手,把完整玉佩放进杏影掌心,再合拢衔杏的手,让它们包在一起——
“握好,再不许冻在冰窟窿里,也不许丢在玉门关外。”
日影斜一寸,皇后才想起叫“平身”。
却又不肯放人,命女官捧来一只鎏银小盒,里头的杏脯用蜜渍了二十一年,色泽深红。
她亲手拈两片,分别塞进两个女儿唇中:
“那年本宫怀着衔杏,给阿歪栽树;如今树还在,两个女儿也在。
甜不甜,都是娘替你们守了这些年的。”
紫宸殿·皇上
紫宸殿里,龙涎香浓得几乎滴下。
皇上正在看折子,听得内侍唱名,便把最后一本“请立皇太女”的折子合上,抬眼。
两位公主并肩进殿,一红一碧,像早春第一枝杏撞进深宫墨绿。
皇上目光先落在杏影左脚——那微歪的弧度被裙摆遮得只剩一线,却仍是线。
他想起二十一年前,自己站在御花园雪岸,看贵妃一铲一铲把歪树种下,怀里婴儿哭得像猫。
那一刻,他其实想走过去,却被内侍一句“恐碍观瞻”钉在原地。
如今那婴儿已长成大周最锋利的绣针,能把春风缝进战袍。
“免礼。”
皇上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戈回音。
他赐座,问衔杏:“镇西侯上折,说你在关外单骑逐寇三百里,可有其事?”
衔杏垂眸:“回皇阿玛,寇三百一十七人,逐出的是他们,吓哭的是儿臣。”
皇上愣了愣,朗声大笑,笑声震得梁上画杏纷纷落粉。
“好!朕的女儿,会怕也会战,才算活过。”
他转向杏影,语气低下来:“阿歪,朕欠你一句‘无碍观瞻’,今日还你——”
他抬手,内侍捧上一只黑漆长匣,打开,里头是一柄沉香剑,剑身却刻着杏枝纹。
“朕亲手削的,给你妹妹的剑是镇西,给你的是守心。
乾隆时期江山,要镇,也要守。”
杏影双手接剑,左脚微歪,却行了一个最端正的跪拜礼。
皇上离座,亲自扶她,掌心在她肩上一顿:
“往后见朕,不必跪。
你跪一次,朕就想起那树、那雪、那哭声。”
慈宁宫·老弗爷
慈宁宫最深处,铜鹤嘴里的檀香终年不断,像替老弗爷再活一遭。
老弗爷持一串一百零八籽伽楠珠,颗颗磨得发亮,却仍盖不住指间药香。
她抬眼,看两位公主被女官引着,一前一后穿过重重纱幔。
杏影在前,左脚落地极轻,像怕踩碎谁的梦;
衔杏在后,脚步无声,却每一步都带风沙。
“来了?”
老弗爷声音沙哑,像沙漏最后一撮。
她没叫坐,只抬手,让女官捧来一只锦墩,上覆狐裘——
正是二十一年前阿歪被抱走时裹的那张,火红已褪成暗褐,白狐毛仍亮。
“坐。”
姐妹对视一眼,并肩坐在狐裘上,像坐回那年雪凳。
老弗爷拨一粒珠子,目光落在杏影左鬓山杏,忽然道:
“那年我说‘歪脖子树不祥,砍了吧’,你娘在雪里跪了一夜。
如今看来,不祥的是我老婆子。”
她抬手,示意女官捧上一只鎏金小匣,打开,里头是一截枯枝——
正是当年她命人砍下的歪树分枝,却被皇后深夜拾回,用金箔缠了断口,
二十一年,枯枝竟在匣里发出一粒嫩芽,像把岁月反着长。
老弗爷把枯枝递给杏影:
“拿回去,栽在旧处。
我老婆子剩下的日子,想看着它长,也看着你们长。”
她转向衔杏,目光如刀:“你在关外杀过人?”
衔杏跪地:“回老弗爷,杀过,也埋过。”
老弗爷点头:“埋得好。
乾隆时期公主,既要会生,也要会杀;
既要会跪,也要会站。
你娘当年跪我,如今你们不必再跪。”
说罢,她抬手,女官扶起两位公主。
伽楠珠声停,老弗爷最后一句话散在檀香里:
“去吧。
往后这宫墙,若再有人说‘姿态不端’,
就告诉他——
我老婆子先歪了脖子,才看得见天。”
归途
午后,姐妹俩并肩出慈宁宫。
日影把三道宫墙拉得老长,像三条交错的河。
杏影左手抱沉香剑,右手握枯枝;
衔杏腰间悬木剑,耳后别山杏。
她们脚步一轻一重,却第一次走出同样的节奏。
风来,落花洒在身后,像把“不正”二字,
一笔一划,改写成“正好”。
走着走着,杏影突然停下脚步,歪着头看向衔杏,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衔杏,今日这一趟,咱们也算圆满了。”衔杏挑了挑眉,轻轻撞了撞她的肩膀:“是啊,皇额娘、皇阿玛还有老弗爷,都对咱们寄予厚望呢。”正说着,前方转角处突然转出一个小太监,他见到两位公主,吓得立马跪地磕头:“公主殿下饶命,奴才没注意……”杏影和衔杏对视一眼,都笑了。杏影走上前,轻声道:“起来吧,莫要害怕。”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起身,低着头不敢看她们。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那声音悠悠扬扬,似带着无尽的情思。杏影和衔杏顺着笛声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淡蓝色长衫的公子正站在湖边吹笛。那公子面容清俊,气质出尘,在阳光的照耀下宛如谪仙。衔杏眼睛一亮,拉着杏影就走过去:“阿姐,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