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苑春深,杏雨如纱。八公主乘的软轿自西华门入,一路碾着落花,像把粉雪碾成胭脂。她封号“含芷”,宫里旧却爱唤她“衔杏”——因她出生那日,贵妃正怀着七个月的阿歪,站在歪脖子树下,仰头接了一瓣落花含在舌底,旋即腹痛如绞,当晚诞下八女。老嬷嬷说,那是杏神替贵妃分痛,于是“衔杏”便成了乳名。
衔杏在轿中掀帘,指间转着一串红珊瑚钏,叮叮当当,像把遥远的雪天撞碎。她今年十七,生得与阿歪极像,只是左脚不歪,走路时裙边不动,像一尾白鲤切水。她离京三年,随舅父镇西侯在玉门关外学胡琴、饮马奶,归来时鬓边别着一朵关外山杏,瓣薄如刃,色却浓得似血。
“前面便是‘歪影’?”她轻声问。宫人回道:“是,七公主的别苑,自皇后赐名后,阖宫皆呼‘歪影’,说树影歪斜,却正好映出七公主的影。”衔杏笑了,露出虎牙——那虎牙与阿歪一式一样,像命运漏抄的一笔。
歪影苑静得能听见花坠地。阿歪——如今唯皇后尚敢唤此名——正坐在树下绣一幅“杏阵”,月白缎上绣粉白花瓣,一针下去,落一针回来,竟像把春风缝进布里。她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衔杏站在门槛,鬓边那朵山杏被日头照得透亮,像一簇小火。
“阿姐。”衔杏唤,声音带着关外的沙,却软得如同新絮。
阿歪指尖一颤,针尖刺进指腹,血珠滚落,在缎上洇出一粒更小的杏核。她笑,眼角却飞红:“关外的风竟没把你吹跑?”
衔杏大步上前,屈膝跪在阿歪膝边,把额头抵在那道旧疤上——六岁那日,她躲在乳母身后,看姐姐被内侍抱走,指甲抠破门框,留下五道血痕;如今那疤已淡成月牙,她却仍记得当时自己哭到失声,像被摘了巢的雏雀。
“我带回三样东西给阿姐。”衔杏从怀里掏——
第一物,是一截枯枝,拇指粗,枝皮皲裂,却蜿蜒成鹤形。衔杏道:“玉门关外,风削沙卷,寸草难生,唯此杏枯而不死。舅父说,它等了十年,只为等一个回京的人。”
阿歪接过,指腹摩挲那鹤颈,仿佛触到二十一年前自己掰断的那枝新条。她抬眼,看见衔杏把第二物放在她掌心——是一枚羊脂玉佩,镂成半瓣杏,另半瓣却空缺。衔杏轻声:“舅父打下楼兰王城时,从王妃枕下搜得。楼兰人信,半瓣杏可寄魂,另半瓣留给自己,死后合拢,便可于黄泉重逢。我请玉匠照模雕了另一半——”她顿了顿,把玉佩翻过来,背面赫然刻着歪歪扭扭的小字:阿歪。
阿歪指尖发抖,那字是她五岁时,用焦炭在树干上划过的痕迹,如今被玉匠原样复刻。她抬眼,泪已盈眶,却见衔杏取出第三物——
是一坛酒,坛身缠红纱,封口处别一枝风干山杏。衔杏拔了塞,酒香轰然涌出,像把玉门关的狂风、沙、雪、月一并倒进春日。她道:“此酒名‘衔杏’,以雪水、关外山杏、马奶、胡琴的桐木灰酿就。舅父说,若有一日归京,当与阿姐对饮,把未一起长大的年岁,一口一口喝回来。”
姐妹对坐树下,酒过三巡,落花渐后。衔杏忽从袖中抽出一柄小剑——长不过掌,木心却嵌一缕银丝,正是当年贵妃削给阿歪的那柄,被冰水浸裂后,又被衔杏拾回,以银丝续骨。她递剑,指尖划破空气:“阿姐,我舞一曲给你看,舞完,你告诉我——”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告诉我,娘……皇后,她这些年,可还常常吐血?”
阿歪抱坛的手一紧,指节泛白。她抬眼,看见衔杏已起身,木剑在她指间转出一朵银花,剑尖挑起落英,像把春风切成碎片。衔杏的舞,不似贵妃当年月白莲旋,却带着关外的疾沙、雁唳、马嘶,剑身银丝映日,竟透出隐隐血光。最后一式,她忽地旋身,木剑脱手,直钉入歪脖子树那道旧疤——恰是二十一年前阿歪木剑砸出的裂痕,如今两痕重叠,像把时光钉死。
衔杏跪地,额头抵剑柄,声音哑却亮:“阿姐,我回来了。往后,若再有人敢说你‘姿态不端’——”她拔剑,剑尖挑起一瓣落花,轻轻一吹,花瓣碎成粉,“我便让他知道,关外的风,如何削骨。”
日影西斜,姐妹并肩坐在树根,酒坛已空。衔杏把头枕在阿歪肩上,像把十七年的空缺一次补齐。她轻声:“阿姐,我入宫前,先去见了皇后。她鬓边又添了银,却还把那枝枯杏别着,金线缠了一道又一道。她抱我,像抱当年的你,唤我‘阿歪’——”
阿歪泪如雨下,却笑,露出虎牙:“她老了,却还记得我所有的名字。”
衔杏抬手,把自己鬓边那朵山杏摘下,别到阿歪耳后,指尖碰到那道月牙疤,像触到一段不肯愈合的春秋。她道:“阿姐,关外的杏,比京城的迟开一月,却开得极狠,像要把雪都烧穿。我想,若那年你没被抱走,我们一起长大,我定天天爬你的树,替你摘最高的花。”
阿歪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像把两瓣玉佩合拢。她轻声:“如今也不晚。树还在,娘还在,我也在。”
风过,歪脖子杏树垂下一枝新花,恰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像一弯褪色的月,终于照见——
衔杏而归,影不再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