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佛爷昨夜只睡了两个更次,却神清气爽。
寅末卯初,桂嬷嬷已捧着鎏金唾盂在帷外侍立,听见里头佛珠轻响,便知主子醒了。
“帘子半卷,”老佛爷声音里带着一点笑,“留一道缝,看杏影那孩子今儿走哪条路。”
桂嬷嬷含笑应“嗻”,心里却道:自从前日杏影奉画,老佛爷夜里便多了一盏灯,灯芯剪得极短,只为照那卷被火舌卷了边角的“雪里红”残稿——焦痕里剩半瓣朱砂,像小姑娘偷涂在唇上的胭脂,俏得可怜。
辰正三刻,小太监报“杏影公主到”。
老佛爷不等通传,先自扶着引枕半坐,手一抬,两侧打帘的宫女便悄悄把帘钩放高一寸——好让那孩子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案上供的新摘海棠。
杏影今日换了藕荷色窄袖,腰间只系一条素银流苏,压襟处空空的,先帝那枚玉铃果然没敢再戴。
她走路本就轻,如今更轻,像猫踩着雪,一步一声“不敢惊”。
老佛爷远远瞧着,眉间那道纵纹便悄悄展了半分。
“孙女儿给皇祖母请安。”
声音不高,却带一点刚睡醒的糯,像掺了蜜的米酿。
老佛爷故意没立刻叫起,只把沉香珠串在指间慢慢碾,看她屈膝的弧度——脊背笔直,肩却松,肘弯留空,标准的“恭而不紧”。
“嗯,难为她,又回去练了。”老佛爷心里受用,面上只淡淡:“起。”
杏影捧匣上前,今日是只剔红雕漆小盒,才一拳大,开得却巧——里头竟是一枚“霜降柿子”,蒂已剔净,皮却薄亮,吹弹可破;柿子顶上点一粒细雪糖,像刚落的初霜。
“孙女儿昨夜用温泉汽煨的,只一盏茶工夫,不敢过火。皇祖母咳夜痰,含这个,比龙团清甜,还不生湿。”
她说一句,眼睫抬一分,眸子却低一分,把“乖”字写到极处,又留三分“俏”。
老佛爷以指甲轻掐柿皮,果真汁水盈而不溢,入口即化,凉丝丝带着回甘。
“猴崽子,会弄吃的。”老佛爷笑骂,顺手把柿子蒂盖反扣在案上,竟是一枚极小的柿叶,叶脉以金丝描过——原来整个柿座皆出自杏影亲手微雕。
老佛爷指腹摩挲叶脉,忽然想起自己初进宫那年,也用铜片给先帝刻过一片枫叶,先帝笑她“手比心眼还细”。
旧景一闪,她看杏影便更顺眼——“像哀家小时候,却乖得比哀家讨巧。”
桂嬷嬷最懂眼色,适时捧上一只鎏金小盘,里头盛着才拆下的“雪里红”残灰。
老佛爷以银簪拨了拨灰,抬眼问杏影:“那日你说‘花开须先经风’,若风太大,花不就被吹折了?”
杏影垂眸,声音软却稳:“那就让它开在慈宁宫墙角。墙根有缝,风进来,先被老佛爷的佛香度了,再吹到花瓣上,就成了‘经风’不‘摧花’。”
一句话,把老佛爷比作挡风佛龛,又把自己比作小花,低得可怜,又贴得可亲。
老佛爷终于笑出声,抬手在她腮上轻捏一把:“小油嘴!”
这一捏,便算恩宠落地。
帘外候命的几个贵人听得真切,个个交换眼色——自打裕妃“咳血闭宫”,慈宁宫已许久没有这样清脆的笑声。
老佛爷心情一好,便叫开箱笼,取出一枚“春水碧”玉锁——锁头竟是一尾游鱼,鱼目以两颗极细的黑钻嵌成,晃一眼,像小鱼在日光里眨眼。
“先帝给哀家时,说‘锁住调皮的’。哀家如今老了,调皮不动了,给你锁——”
她故意一顿,目光掠过杏影空荡的压襟,“——锁你那点小心思,别到处跑。”
杏影跪接,指尖碰到老佛爷掌心的茧,忽觉那并非“钝刀”,而是老树年轮,一圈圈把慈宁宫的风雨都刻进去,如今竟肯让她这株小藤攀一攀。
“端阳宴那日,”老佛爷抬声,“你随哀家坐西首第一席。皇帝若问,就说是哀家说的:‘雪里红’绣样既出自你手,便由你守着开宴第一盏‘雄黄’,省得他们乱洒,糟蹋花。”
一句话,把杏影抬到御前,却又不显突兀——守着雄黄,是晚辈之礼;坐西首第一席,却是亲王的位次。
众人心照:老佛爷这是给“乖孩子”铺路,也是给皇帝递话——“我眼前的人,你看着办。”
杏影再拜,额心抵地,声音里终于透出一点小姑娘的雀跃:“孙女儿遵旨。那日我戴新绣的‘雪里红’纹荷包,皇祖母别嫌我花俏。”
老佛爷笑骂:“敢在哀家面前花俏,哀家就把你那荷包扔熏笼!”
话虽狠,尾音却拖得长,像逗猫逗到兴头,舍不得真打。
临退时,老佛爷忽然伸手,把杏影鬓边一缕碎发别到耳后,指尖在她耳垂上轻轻一捏——冰凉佛珠蹭过,像盖下一枚隐形的“凤篆”:
“乖,别学你皇额娘,风一大就咳。慈宁宫的风,哀家让它往哪吹,它就得往哪吹。”
杏影鼻尖一酸,却笑得眉眼弯弯:“孙女儿只做慈宁宫墙角的小花,风来了,先给皇祖母闻香。”
帘子放下,桂嬷嬷扶着老佛爷回榻,忍不住低声:“主子何苦把春水碧也赏了?那是先帝——”
老佛爷抬手止住,望着帘外渐远的藕荷小影,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
“哀家赏的不是玉,是‘乖’。这宫里,肯把‘乖’演到十分,又演得不让人烦的,少啦。”
她顿了顿,指尖在鱼目黑钻上一点,仿佛真看见小鱼眨眼——
“留她几分真,就当留哀家自己一点旧影子。”
窗外,辰正三刻的最后一记钟声悠悠荡远。
慈宁宫高墙之上,一片早凋的海棠叶被风卷起,恰好落在才出门的杏影脚边。
小姑娘俯身拾起,掖进袖里,唇角微弯——
她知道,今日这一关,不仅过了,还顺带给自己的“小花根”浇了第一瓢御园的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