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光重重跪倒在地,沧蛟枪的冰冷与胸腹间撕裂的灼痛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正随着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身下的泥土。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四周的景物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纱,逐渐涣散不清,然而他的意识却异常地清晰起来,敏锐地捕捉着生命流逝的每一个细节。
过往那些被野心和怨恨尘封的记忆,则如同沉入水底多年的碎片,挣脱了所有束缚,疯狂地上浮,一幕幕,一场场,接连不断地在他眼前的黑暗中闪现。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云霞宗那巍峨宏伟的大殿之下,总是缩在廊柱的阴影里,身上穿着母亲亲手缝制的洗得发白的薄衫。
年幼的他,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溜向大殿中央,渴望那个被称为宗主的男人能够看自己一眼。
他记得那个被称为宗主的男人,总是将手放在另一个男孩头上,那孩子身着锦绣云纹袍,笑得明亮刺眼,如同正午的阳光,灼得他眼睛发痛。
严光下意识地攥紧衣角,仿佛又闻到母亲身上淡淡的皂角味和药香。
那个温婉沉默的女子,总是在深夜就着昏黄的烛火,一针一线地为他缝补衣衫。
她身上永远带着一股药气,是生了他后落下的病根,从未得好生调理。
那味道是他记忆里唯一带暖意的东西,此刻却遥远得像一个虚假的梦。
“光儿,你要争气,别像娘一样……一辈子见不得光……”
直到六岁那年,测灵仪式上,那枚巨大的测灵石因为他手掌的触碰而迸发出刺眼夺目的湛蓝色光华。
水属性单灵根的绝佳资质引来了四周一片倒吸凉气的惊呼与难以掩饰的嫉妒。
那些喧哗的声音在他耳中变得模糊不清,他只记得自己被一位长老引着,带到了那个男人面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父亲这两个字,在他心里滚过千遍万遍,在无数个被欺辱后的深夜,他对着墙角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却从未敢宣之于口,哪怕一次。
那个男人只是淡淡瞥他一眼,神色没有半分波澜,只淡淡道:
“从此,你便是我座下弟子。”
他拼尽一切去修炼,榨干自己每一分潜力,七岁引气入体,三十五岁突破筑基,将严嵩交代下的每一件任务、每一次考验都做到极致,近乎严苛地打磨自身道基,他像一把最锋利的刀,为自己,也为那个男人斩开了无数荆棘。
后来,他被任命为赤霞峰主,掌管一峰事务,他一度以为这是认可,是靠近,是他终于凭借自己的能力,一步步走到了足以让那个男人正视的高度。
可他等了一年又一年,看着水镜术中自己眼角渐生的细纹,感受着筑基期四百载寿元在无声无息间悄然流逝了近半,而大殿深处闭关的严嵩,凭借金丹的绵长寿元,容颜未有丝毫改变,气息反而愈发渊深莫测。
那座大山,依旧稳稳地压在他的仙途之上,纹丝不动。太初云府一宗一金丹的规矩,成了他永远无法打破的天堑。
绝望和怨恨,如同暗河下不见天日的毒辣水草,悄然滋生,疯长,最终彻底缠绕勒紧了他的心脏。
在一处遗迹中,他于累累白骨间,得到了那本以不知名皮纸制成、泛黄残破的《血肉秘炼法》。
那古籍之上血气氤氲,触手阴寒,却像一道劈开无尽黑暗的邪异之光,让他看到了唯一的一线希望。
力量,前所未有快速增长的力量,让他沉醉其中,最初只是用妖兽修炼,后来……他告诉自己,是这个世界先对不起他,是严嵩先断绝了他的路。
同门的精魂,成了更有效的资粮,可也就在他享受血肉的滋味时,却被周正明意外撞破,他瞬间起了杀心,却在动手之前生生忍住。
转而逼其立下心魔誓约,并收其为徒,迫使其一同参与诱杀。
往后的每一次杀戮和炼化,都让他感觉离那个廊下渴望父爱的卑微孩童远了一步,却也离他想要的强大近了一步。
他暗中推动操纵三宗积年的纷争,巧妙布局,令严嵩于大战中遭受重创,不得不闭关疗伤,从而由他顺势代掌宗门大权。
他稳固局势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修改宗规,定下三年一次的宗门大比,美其名曰激励弟子,实则是迫使炼气弟子相互残杀。
而若是有弟子突破筑基,还需挑选执事厮杀,胜者继位,败者则被秘法炼制成血傀,不仅血肉灵力逸散,还得受宗门奴役驱使,直至彻底消亡……
他这一生,踩着无数人的尸骨向上攀爬,每一步都沾满血腥,却也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
他甚至主动向闭关的严嵩坦白,献上九成灵丹助其疗伤,严嵩的默许,在他眼中成了虚伪的妥协。
他在血肉丹药中刻意保留了一部分杂质,又迫使周正明诱导王瑜清以古法进行药炼筑基,直到严嵩将王瑜清炼化吞服,积蓄的杂质被药力引动……
这一切狠毒算计,最终都是为了那枚金丹。
当他亲手剖开他的丹田,取出那枚尚带余温、微微搏动的金丹时,他的手在剧烈颤抖,心中似有一股毁灭一切的快意在咆哮。
他是赢了。
是他赢了……
他终于碾碎了这座压了他一生的大山,可他心里,为何却有一丝空虚呢?
再之后,他花了许久的功夫吞丹入腹,从而催动早已改造为杀阵的护宗大阵,将全宗弟子炼化……
当那力量奔涌的瞬间,他站在尸山血海之上,仿佛真的将命运踩在了脚下。
只可惜,差了最后一步……
只差彻底消化这力量,若非那金丹来得太快,使其重创遁逃,多年积累化为乌有,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他又怎会败死于王承颖的枪下。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从眼角滑落,混入血泊之中,转瞬不见。
严光的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最后的感知,竟是又回到了幼时那冰冷的廊下,寒风刺骨,他瑟缩着,遥望着大殿中央。
阳光那般明亮,那般温暖,慷慨地洒满金碧辉煌的大殿,可他……却始终只是一个蜷缩在阴影最深处,不被看见,也从未被记住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