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后侍君诉衷肠
汪皇后扶着朱祁钰,缓步向自己的寝宫走去。廊下宫灯的光晕在青砖上投下晃动的影,晚风卷着殿角铜铃的轻响,却吹不散朱祁钰周身的沉郁。他脚步虚浮,每一步都似踩着千斤重石,往日帝王的威仪被浓重的疲惫取代,鬓边竟已添了几缕显眼的白霜,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好几岁。汪皇后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手臂,心疼如细密的针轻轻扎着,却也知道此刻任何劝慰都是多余,唯有默默扶稳他,将这份陪伴揉进这寂静的宫夜里。
行至寝宫门口,守在殿外的宫女连忙上前要掀帘,汪皇后却轻轻摆手止住,亲自伸手撩开厚重的锦帘,温声对朱祁钰说:“陛下,进去吧,这里暖和,好好歇息一下。”朱祁钰目光涣散地扫过殿内,只微微点头,任由她半扶半搀地走进寝宫。屋内燃着银丝炭,暖意顺着地砖漫上来,驱散了身上的寒气;八盏烛台分立四角,烛火摇曳着映在描金雕花的梁柱上,给这清冷的宫廷添了一丝难得的温馨,却照不亮朱祁钰眼底的阴霾。
汪皇后扶着他坐到铺着软垫的床边,转身去取脚踏,又蹲下身亲自为他褪去皂靴,露出的袜底沾着些许从太后寝宫带过来的尘土。她动作轻柔,指尖碰到他冰凉的脚踝时,朱祁钰终于有了些微反应,垂眸看着她鬓边的珠花——那还是去年上元节他赏的,如今依旧衬得她眉眼温婉,可他却记不清,自己已有多久没好好看过她了。待汪皇后起身要扶他躺下时,朱祁钰忽然轻声道:“皇后,多谢你。”
汪皇后为他展被的手顿了顿,随即微微一笑,柔声道:“陛下无需言谢,这是臣妾该做的。您且安心躺好,太后那边臣妾已吩咐杭妹妹多照看,还有两名得力的宫女守着,一有动静便会来报,不会有事的。”她说着,将枕头轻轻垫在他颈下,又掖了掖被角,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背,却被他下意识地缩了缩。
这细微的动作,像一根刺扎进汪皇后心里。她望着朱祁钰闭上眼、却依旧紧蹙的眉头,积压了数年的委屈忽然涌了上来,喉头微微发紧。她在床边的圆凳上坐下,烛火映着她眼底的水光,沉默了许久,才轻声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他,却又带着难掩的颤抖:“夫君,这么多年了,你就当真不愿来我这寝宫多坐片刻吗?”
朱祁钰闭着眼的睫毛颤了颤,没有睁眼,也没有应声,仿佛没听见一般。
汪皇后却没停下,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的绣纹,声音里添了几分苦涩:“从前你总说,朝堂事多、政务繁忙,连歇息的时辰都少,更别提来臣妾这里。可臣妾都记着呢——去年三月,你说要去西郊猎场巡查军备,却在京郊的别院待了三日,回来时衣摆上还沾着江南的兰花香;前年冬日,你说要为太后祈福,在静安寺住了半月,可臣妾身边的宫女却瞧见,你与那位从苏州来的苏姑娘在寺外的梅园赏雪,你还为她折了一枝开得最艳的红梅……”
说到“苏姑娘”三个字时,汪皇后的声音哽咽了,她吸了吸鼻子,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夫君,你总以‘活多’为借口推辞我,可那些你说‘没空’的时辰,都给了别人。臣妾是你的皇后,是与你同拜天地、共掌后宫的人,可在你眼里,我竟比不上一个外乡女子吗?那日宫女把看到的景象说给我听时,我躲在帐子里哭了整整一夜,你知道我有多伤心吗?”
朱祁钰终于缓缓睁开眼,眼底满是疲惫与复杂,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厉害:“皇后,朕……”
“陛下不必解释。”汪皇后打断他,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湿意,语气忽然平静下来,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臣妾知道,太后病重,你心里难受,此刻说这些或许不合时宜。可臣妾憋了太久了,再不说,怕是要憋出病来。”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宫檐上的走兽在烛火下投出狰狞的影,“臣妾做这个皇后,不求你独宠,只求你能给我几分真心。可这么多年,你给我的,只有疏远和敷衍。”
朱祁钰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却被汪皇后转身按住:“陛下不必起身,好好躺着便是。臣妾只是想把心里话告诉你,没有要怪你的意思。”她的指尖带着暖意,按在他的肩头,语气又软了下来,“今日见你为太后那般失态,臣妾心里也不好受。你是帝王,可也是儿子、是夫君,你肩上扛着江山,也该有个人能让你卸下些重担。臣妾想做那个人,可你却总把我推得远远的。”
朱祁钰看着她眼底的红丝,心中忽然涌上一阵愧疚。这些年,他确实因朝堂纷争、因对太后的担忧,忽略了身边人的感受。尤其是汪皇后,她沉稳持重,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从不让他费心,可他却总觉得这份“省心”是理所当然,忘了她也需要关心、需要陪伴。他张了张嘴,声音里带着几分歉意:“皇后,是朕……是朕忽略了你。那些事,是朕不对。”
这是这么多年来,朱祁钰第一次对她道歉。汪皇后愣了愣,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连忙别过脸,擦去眼泪,勉强笑道:“陛下能明白就好。如今太后病重,朝局又不稳,你心里的压力比谁都大。臣妾不该在这个时候提这些,让你烦心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宫女轻声禀报道:“皇后娘娘,杭贵妃来了,说给陛下熬了安神汤。”
汪皇后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容,转身对朱祁钰柔声道:“陛下,杭妹妹来了,让她把汤送来,你喝了好好睡一觉,明日才有精神应对宫里的事。”说着,她走到门口,轻轻拉开门。
杭皇后带着两名宫女站在门外,手中端着托盘,托盘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和一碟精致的点心。见汪皇后开门,她连忙屈膝行礼:“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妹妹免礼。”汪皇后侧身让她进来,声音已恢复了往日的沉稳,“陛下刚歇下,你把汤放在桌上吧,等他醒了再喝。”
杭皇后点头应是,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内,将托盘放在桌边,目光不经意扫过床上的朱祁钰,又飞快地移开,对汪皇后低声道:“皇后娘娘,太后那边臣妾已经安顿好了,御医说今夜会轮流值守,有任何情况都会第一时间来报。”
“辛苦你了。”汪皇后点头,语气里带着几分郑重,“杭妹妹,太后那边如今就全靠你多费心。你做事细心,朕和陛下都放心。若是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事,不用犹豫,即刻派人来通传。”
杭皇后连忙躬身应道:“臣妾遵旨,定当尽心尽力,绝不敢有半分懈怠。”她又看了一眼桌上的汤药,补充道,“这安神汤里加了酸枣仁、茯苓,能助陛下安眠,娘娘记得提醒陛下趁热喝。”
汪皇后应下,送杭皇后到门口,看着她带着宫女离去,才转身回到寝宫。朱祁钰依旧靠在床头,眼神复杂地望着她,嘴唇动了动,似是还想说些什么。
汪皇后却走上前,拿起桌上的安神汤,用银勺舀了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吹,才递到他嘴边:“陛下,喝了汤吧,睡一觉,明日一切都会好一些。”
朱祁钰顺从地张开嘴,温热的汤药滑入喉咙,带着淡淡的药香,竟驱散了几分心头的郁结。他看着汪皇后专注的侧脸,烛光映在她的发梢,添了几分柔和,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久违的暖意。
待他喝完汤药,汪皇后收拾好碗碟,又扶着他躺下,为他掖好被角。“陛下好好睡吧,臣妾就在外间坐着,有事随时叫臣妾。”她说着,便要转身出去。
“皇后。”朱祁钰忽然抓住她的手,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依赖,“别走,在这里陪朕。”
汪皇后的身体一僵,随即轻轻点头,在床边的圆凳上坐下,握住他的手。烛火依旧摇曳,屋内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朱祁钰望着她,眼底的疲惫渐渐散去,多了几分安稳,没过多久,便沉沉睡去。
汪皇后坐在床边,看着他熟睡的脸庞,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今日这番话,或许不能立刻改变什么,但至少,她把心里的委屈说了出来,而他,也终于听进去了。她握紧他的手,心中暗自思忖:如今太后病重,朝廷内外波谲云诡,稍有不慎便可能引发大乱。她不仅是他的皇后,更是他的依靠,无论从前有多少委屈,此刻都该放下,全力支持他,稳住后宫,为他分忧解难。
窗外的夜色更浓了,偶尔有巡夜的侍卫走过,脚步声渐行渐远。汪皇后坐在烛火旁,守着熟睡的朱祁钰,心中默默发誓:无论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她都会与他并肩同行,守护好这大明的江山,也守护好他们之间这来之不易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