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套珠冠是皇后生太子时,皇上亲自让珍宝司做的。这么些年,除了在几次节日上戴过,再没有戴过。
玉蛾为皇后挽了一个发髻,端端正正戴上珠冠。
镜子里的珠冠依旧端庄华贵,只是人却再也没有当初的娇媚了。
皇后叹息一声,起身出宫往御书房而去。
内侍李公公看到皇后,躬身走了过来,“娘娘是要见皇上吗?可不巧,皇上刚刚出了御书房。”
“去哪里了?”皇后有些怀疑是皇上不想见她。
“老奴也不清楚,皇上因为太子的事,心情不太好,这会刚刚出去,也不让老奴跟着。”李公公语气恭敬真诚,不似说谎。
皇后沉默片刻。不让李公公跟着,想必不是去的寝宫,最大的可能,便是去了那个妃子的宫中。
贵为中宫皇后,她还没有脸皮到妃嫔宫中去见皇上,更何况,太子刚犯了错,说不定皇上心里还憋着气,若是被皇上叱责几句,反而被人看了笑话。
李公公见她略有迟疑之色,便笑着道:“娘娘若是有重要的事情,等会皇上回来老奴跟他说一声。”
“不必了,”皇后掩住失望,“皇上既然不在,本宫抽时间再来。”
皇后走后,李公公理了理袖口,快步往仁寿宫走去。
仁寿宫内,皇上笑容沉重,“母后,你记不记得,以前朕每次心里烦闷了,都会到你这边坐坐,从这里出去,便觉得什么都好了。”
太后笑着道:“皇上又遇上了什么不痛快的事?说来哀家听听。”
皇上叹了口气,怅然的望着太后,“母后,朕最近总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你看,你的头发都白了,朕如今也有白发了。”
太后含笑道:“哀家还记得你小时候,对,只有这么高。”她笑着用手比了比高矮,“那时你最怕你父皇,每次你父皇叫你,你都期期艾艾不敢上前,哀家心里发愁啊!若是长此以往可要怎么办?”
“哀家想来想去,觉得之所以如此,便是哀家太惯着你了。有哀家在,你便不愿意去亲近你的父皇。”太后坐在椅子上,唇角含笑。
“哀家一狠心,便每日将你送到你父皇那边,你刚开始哭着不愿意去,哀家便跟你说,若是不去,便也见不到哀家了,后来你慢慢习惯了,每日能够准时去给你父皇请安,你父皇问你话,也能够对答如流了。”
皇上含着笑,陷入深远的回忆。
“可是朕的皇后没有母后那般睿智。”文宣帝带着笑,眼里却一片冰冷,“朕一直以为太子性格温厚纯良,但现在,他太令朕失望了。”
太后沉默良久,“皇上想要怎么办?”
“朕没有想好。”文宣帝望着太后,眸光幽深,“齐家治国平天下,他连家都管不好,如何治理这天下?”
“太子谋害正妃一事,不出明日御史台便会纷纷上奏弹劾。朕不严惩实在难以服众。”
“皇上打算如何严惩太子,是废黜,还是只禁足几日?”
“朕不想太子受朕所尝尽的苦,奈何他实在太不争气。”
“若是皇上因此便废黜太子,那又与你父皇何意?”
皇上垂眸不语。
“若是储位有变,朝堂定然动荡不安。”太后看着皇上,“更何况眉州刚建立榷场,假如夷族再乘势而动,恐天下生变。太子的事,皇上还是要三思。”
皇上深深吸了口气,“所以朕才左右为难。”
“罢了,朕突然饿了,母后这边有没有肉馒头?”
太后笑着道:“你和老七都喜欢肉馒头,哀家这里别的没有,肉馒头管够。”
“如今看来,老七这孩子最像我。”皇上笑着道。
皇上在仁寿宫一连吃了几只肉馒头,连日来的郁结便消散了许多。
太后看着他满足的模样,笑着让苏嬷嬷沏了壶消食的陈皮茶:“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还是母后这里的馒头最合口味。“皇上用茶漱了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松弛,“吃饱喝足,朕便不叨扰母后歇息了。“
太后笑着挥了挥手,“去吧,哀家不比年轻时候,坐了这许久也乏了。”
皇上从仁寿宫一出来,守在门口的李公公便迈着细碎的脚步跟了上去。
“皇后来过了?”皇上问。
“来了,什么也没说,又走了。”
“她能说什么?”皇上哼了一声,“无非就是为太子求情罢了。不过朕也有话要跟她说,去长乐宫。”
李公公答应一声,躬身跟在皇上身后,往长乐宫去。
天已经昏暗下来,长乐宫已经落闩。
李公公上前握着门环敲了两下,守门的宫女开了门,看见是文宣帝,膝盖一软便要下跪请安。
文宣帝摆了摆手,大步朝着正殿走去。迎面而来的几个宫女赶紧让到一旁,跪在地上。
文宣帝走进正殿,便见皇后右手托腮坐在灯下,望着面前的一顶珠冠出神。那顶珠冠他认得,是当初她生下太子时,他特意给她做的。
听见脚步声,皇后缓缓道:“本宫说了,没事不要进来,本宫想静静。”
只是话音刚落,皇后眼前陡然一暗,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中。
皇后感觉不对,猛然回头,赫然却是皇上。
这个时候皇上怎么来了?她立刻起身行礼:“臣妾不知陛下驾到,有失远迎。”
“免礼吧。”皇上走到她对面坐下,拿起珠冠看了看,“皇后有心事?”
皇后道:“臣妾突然忆起刚刚进宫之时的日子,感叹时光易逝,有些伤感罢了。”
这是婉转埋怨自己冷落她了。
皇上不置可否,将珠冠放回桌上,“朕记得你进宫也有二十多年了吧?”
“二十五年了。”皇后道:“太子都二十三了。”
“难怪我们都老了。”皇上怅然,“我看你最近都有白发了。”
皇后鼻子一酸,“皇上......也有白发了。”
皇上摆摆手,“朕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这事,太子做的太过分了些,朕不罚他,无法向庆宁候交代。”
“皇上,求您看在太子平日还算孝顺仁厚的份上,饶了他这一次。”皇后泪眼朦胧,“那药是臣妾给太子的,都是臣妾的错。”
“你呀!”皇上望着他,“朕还不知道你?你在这宫中多年,对待朕的嫔妃尚且没用过这些手段,对自己的儿媳就更不会如此。”
皇后退后两步,跪到地上双手交叠,朝着皇上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哽咽道:“皇上,臣妾求您饶了太子。于公是为了社稷稳定,于私,她是臣妾的骨头,求你饶他一命。”
储位之争素来残酷,若是太子被废,又岂能活命?
皇上沉默良久,这才上前将她扶起,“他是你的骨肉,也是朕的骨肉。朕花在他身上的心思,一点也不比你少。你以为朕不想饶了他?”
皇后的满脸泪痕,声音却低沉清晰,“那皇上要如何罚他?是要废了他吗?“
皇上闭了闭眼,脸上现出痛苦之色。
皇后抓住皇上衣袖,哑声道:“太子是有错,可他是嫡长子!是大夏储君!饶他这一次,让他去给太子妃赔罪,让他去给庆宁候请罪......让他干什么都行!只求皇上别废了他!“
“朕没说要废他。“皇上的声音终于软了,“但罚不能免。“
皇后眼中瞬间燃起微光:“皇上想怎么罚?“
“禁足一月。“皇上看着她的眼,“若是太子妃能好,朕便解了他的禁足;若太子妃不测......便命太子去皇陵思过三年,以赎其罪。”
虽然思过三年也太重了些,但只要不废太子,一切都可徐徐图之。
皇后缓缓道,“臣妾这些日子便为太子妃请名医,一定治好太子妃。”
皇上点点头,治得好自然是更好,但病入沉疴,恐怕大罗神仙也难救得回来。
当晚皇上便歇在了长乐宫。
宫里立刻便有了各种猜测。毕竟皇上已经几年没有在长乐宫留宿,现在太子刚被禁足,皇上便留宿长乐宫。母凭子贵,难道不应该是太子被禁足,连带着皇后也该被冷落才对?
皇上这波操作,实在有些让人看不明白。那些捧高踩地见风使舵之人,反而有些不敢轻举妄动了。
端贵妃惬意的喝着一盏血燕。这血燕可不是宫中之物,而是秦王孝敬她的。
这血燕可是好东西,女子补气血最好。如今血燕金贵,宫中除了供着太后和皇后用,就算她也不是想吃就吃。
她表面上不在意,其实心里也是不舒坦的。倒也不是为了这点吃的,而是这吃食里面体现的尊贵。
如今儿子有本事,这样好的东西也紧着自己吃,端贵妃终于扬眉吐气。
皇后又怎样?哪里有她这个贵妃过得滋润。
现在太子被禁足,秦王估计一时半会也不用去封地了。加上秦王妃又有了孕,翻年诞下麟儿,想想就心里舒坦。
她喝完最后一口血燕,满意的将琉璃盏往桌上一放,对心腹侍女道:“吾听说太子妃病得越发严重了,皇后娘娘不知道有多伤心,正好秦王送来的血燕有多的,你去装一盒来,吾去看看皇后娘娘。”
心腹侍女答应一声去取血燕。
端贵妃用帕子沾了沾唇角,缓缓起身。皇上惩罚了太子,当晚又留宿长乐宫,那是给皇后撑腰。
自己忍了十多年,犯不着这个时候去做出头鸟,这宫中从来不少野心勃勃之人,自有那不安分的上赶着出头。
她走出大殿,慢悠悠往长乐宫去。
刚到宫门口,就见玉蛾正捧着一个匣子出来,看见端贵妃,笑着道:“皇后娘娘正在里间歇着,贵妃稍等片刻,婢子这就去通传。“
端贵妃笑容温和真诚,“入秋容易秋燥,吾特意送些血燕来给皇后娘娘补补身子。“端贵妃笑着睨了眼身后宫女手中的盒子,又收回视线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手里的团扇。
玉蛾笑着不咸不淡的恭维了几句,便进门去通传。
皇后这几日心里一直记挂着太子妃,生怕她有个什么好歹太子便要去守皇陵。秋日本就干燥,加上着急上火,她唇角便起了一个大血泡,又痛又肿,一咧嘴就疼。
这让她心里越发烦躁。
听得端贵妃来探望,她蹙眉道:“她来做什么,看我的笑话?”
“说是送点滋补的血燕过来。”
皇后哼笑一声,不小心扯到嘴角的血泡,疼的皱起眉头,心里越发烦躁,“你让她去偏殿等着,本宫随后便过来。”
这个时候若是不见,反倒让人以为太子的事让她乱了阵脚,失了气度。
皇后换了一身衣衫,又在面颊上抹了点胭脂,让她气色看起来好些,这才往偏殿来。
端贵妃已经坐在偏殿等着,见皇后进来,忙起身行礼问安。
皇后在主位坐下,目光淡淡扫过桌上的锦盒,笑着道:“本宫这里什么样的东西没有?贵妃过来就过来,还拿什么东西。“
端贵妃看到她嘴角的血泡,心里暗暗好笑。
都这个时候了,装什么尊贵。
端贵妃心里虽然不屑,面上却半分不显,“娘娘这里有是娘娘的,吾拿过来的是吾的心意。”她打开盒子,露出里面的血燕,“吾知道娘娘近来为太子妃的病劳心费神,特意托人从南边寻来的。这东西补气血最是见效,娘娘可得多保重身子,不然谁来照拂太子殿下呢?“
这话明着是关心,实则句句都在提醒皇后,太子失势,太子妃病重,你这个皇后的位置坐不稳了。
能在皇后的位置上这么多年不出错,皇后的养气功夫自然是极好的。
她摇着扇子,淡淡笑道:“本宫这里不劳烦贵妃费心,如今秦王妃有孕,贵妃倒是该多照拂着些。这女人生孩子,处处都是关卡,可不能大意了。”
端贵妃笑容僵了僵。
皇后又道:“你看太子妃,刚嫁入东宫的时候身子骨亦是好得很,谁会想到短短几年时间,便会病得如此。秦王妃身子骨还不及太子妃,如今又怀着身孕,秦王年轻不懂事,端王妃可别大意了。”
端贵妃本是想来看皇后笑话,哪里知道反倒被皇后说了一顿,心里一肚子气便讪讪起身告辞。
端贵妃一走,皇后便便将玉蛾叫了过来,“刚刚是东宫来人了吗?怎么了?”
刚才皇后跟端贵妃说话时,玉蛾连着进来两次,又欲言又止的出去了。定然是端贵妃在,有些话不方便说。
玉蛾神情悲痛凝重,“娘娘,刚才东宫来人,太子妃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