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天空带着一种明净的澄澈,纯粹的如同一颗蓝色的琉璃。
林祎负手立在廊庑下,抬头望着天际。
林方氏高亢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你以为你还是伯府千金,需要丫鬟服侍。这家里多个人便多张嘴,这一年到头的嚼用你有没有想过从哪里来?”
年轻女子的啜泣声传了出来。
林祎皱了皱眉,这家里是越来越不成样子了。
如今他给秦王做幕僚,再不济也有五两银子的进项,别的不说,四个人的吃喝足够了。哪里真如母亲所说,连一个丫头都养不起?
她所不满的,无非是自己被迫娶了瑶儿。
林祎再不想听这些乌七八糟的琐碎事,抬脚出了家门。
秦王府雕梁画栋,仆从如云。园子里亭台水榭如画。林祎眼底闪过一丝羡慕。十年寒窗苦读,为的就是一朝出人头地。他将自己全部压在秦王身上,就赌他一朝能够坐上那个位置,自己封侯拜相。
林祎压下心中情绪,恢复了平静。
“先生,王爷在书房。”小厮道。
林祎温和的点了点头。他一身青色的宽袍大袖,步履从容,眉目温和,观之可亲
小厮一直将他带到书房门前,才退了下去。林祎整了整衣襟,抬脚走了进去。
听到脚步声,秦王抬头看了过来,眼里毫不掩饰一丝兴奋。
“先生快请坐。”秦王比了个请坐的手势,“今日东宫那边传来消息,太子这几日又加大了药量,说是太子妃那身子熬不过这几日了。”
林祎噙着笑:“恭喜王爷,如此,王爷可以利用御史台将这事捅到御前去。”
皇上自小受过先皇宠幸妃嫔,冷落皇后的苦,最见不得的便是冷落正妻。若是知道太子不仅冷落太子妃,还对太子妃动了手,不知如何震怒。
秦王闻言,唇角微扬,“若是这事被庆宁候知道,你猜会怎样?”
林祎温声道:“庆宁候素来疼爱女儿,若是他去将此事闹到皇上面前,东宫必乱。乱则生变,王爷需防太子孤注一掷。”
秦王冷笑一声,“本王就怕他不孤注一掷。”
当初母妃跟父皇提过,等中秋过后让他去封地。如今中秋已过,若是自己还赖在在平阳不走,御史台那些御史便要各种弹劾。唯一能让他留在平阳的,便是太子谋逆。
若是太子因此被废,那还有谁比自己更适合做储君?
秦王眸色沉了几分,有一种多年所盼即将实现的扬眉吐气。
林祎笑笑,“另有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先生但说无妨。”
“王妃有孕,王爷有没有想过纳侧妃?”
秦王望向林祎,等他下文。
“姜大姑娘模样出众,又深得太后信任。加上又只是商户女,不会让人以为王爷想以外戚固势。”林祎含笑道:“王爷若是纳她为侧妃,日后太后即使不支持王爷,但亦是不会反对了。”
秦王眯眸望着林祎。
林祎当初可是一门心思想要娶姜姑娘,为何如今转而要自己纳为侧妃?
“我只是觉得姜姑娘合适做王爷侧妃,若是王爷不愿意,权当我没有说过。”林祎微笑。
秦王低笑一声,不置可否。
“眼下最重要的是弹劾太子的事。”秦王道:“先生的提议,本王会仔细考虑。”
林祎敛袖起身告辞。
林祎刚走,秦王妃便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王爷以为,先生的提议是真心为您好,还是另有所图?”
秦王伸手将她揽到身边,“先生向来谋定而后动,姜梨确实是合适的人选。前些日子她救活了太后园子里那株姚黄,深得太后信任。”
秦王妃柔声道:“我并非善妒之人,并不是容不得王爷纳侧妃。既然先生觉得姜姑娘合适,那定然是合适的。”
秦王妃有她的计较。
丈夫纳妾是迟早的事,与其将来被塞进来历不明的女子,不如主动接纳一个商户女,日后怎么也不会压过自己去。
“只是,王爷若要纳侧妃,需有两件事需言明。”秦王妃娇声道。
秦王满眼宠溺,“你说。”
“其一,就算姜梨深得太后看重,但侧妃份例仍需按规矩来,不得逾矩。其二,不得以布园和养花为由在外抛头露面。若是这两件事王爷都答应,明日我便进宫,向母妃禀明此事。”
这两条都是为了秦王府的颜面,秦王手指轻佻的在她滑腻的脸上刮了一下,“都依你。”
......
......
翌日清晨,宫门才开,御史中丞庆宁候便急匆匆进宫面圣。
皇上昨晚上没睡好,难免带着起床气,“这么一大早过来,又是为何?”
李公公弓着身子端着一杯温盐水伺候皇上漱口,“庆宁候说是要见了圣上才说。”
皇上漱了口,又喝了一盏茶,才起身去御书房。
庆宁候已经候在那里,看见皇上,立刻含泪上前呈上奏折,“臣,弹劾太子殿下苛待正妃,滥用药物,致太子妃沉疴难起!”
皇上看他虎目含泪,语气沉重,亦是唏嘘不已。
庆宁候心疼女儿,他又何尝不心疼儿子。还没有荣登大宝便先丧妻,就算是平常人家也会被非议,更何况是一国储君。
但如今庆宁候公然弹劾太子苛待正妃,皇上实在震惊。他能理解庆宁候为女儿抱屈,就算上门指责太子几句,他也不会护着,可是这样郑重其事写了奏折弹劾,是不是有些太过了。
“爱卿是否有些误会?”
“臣,绝不会误会太子。”庆宁候性子刚强,此刻却声音低沉沙哑,“若不是证据确凿,臣也不会到圣上面前弹劾太子。”
文宣帝猛地抬起头,“证据确凿?”
庆宁候字字铿锵:“据查,太子妃自入东宫三年,屡遭冷遇。近月来,太子强逼其服用不明汤药,导致太子妃病重不起。如今太子已命人备好后事……”
皇上双眼瞪着庆宁候,庆宁候亦是丝毫不惧,“前几日臣的老妻去探望太子妃,太子妃身上居然有淤青,问之乃是太子所为。皇上,臣句句属实,若是不信,可请太子当场对质。”
“来人,传太子。”皇上咬牙。
他素来认为太子虽然没有老二的魄力,但天生仁厚,他不相信太子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不多时,太子脚步匆匆的走了进来,“父皇,您找儿臣。”
“朕且问你,你是否苛待太子妃,又有没有逼迫太子妃服用不明汤药?”文宣帝顿了顿,深深看了太子一眼,“更有没有动手伤了太子妃?”
太子看了旁边的庆宁候一眼,心里已经猜到几分。
他噗通一声双膝跪地,满心伤痛道:“父皇,儿臣没有逼迫太子妃服药,更没有动手伤她。儿臣与太子妃蹀躞情深,如今她病重不起,儿臣恨不得找尽天下名医为她诊治,又怎会如此对她。”
蹀躞情深?庆宁候气得胡须乱颤。若果真如此,柔儿身上便不会有淤青。那日夫人从东宫回来哭了许久,一直怪是他害了柔儿的命。现在说起谎来面不红心不跳,实在无耻至极,这样的人,如何配做储君。
但文宣帝不一样,和世上所有父亲一样,文宣帝也本能的选择相信自己的儿子。
看太子一脸情深哀伤的样子,皇上心里稍稍安心了些。
他看向庆宁候,和颜悦色问道:“爱卿还有什么话要问太子?”
庆宁候丝毫不惧,他从袖中取出一叠纸:“此乃太医院御医的供词,还有东宫侍疾宫女的画押证词。皇上若不信老臣的话,可传他们上来对质!”
太子看了沉着脸的文宣帝一眼,心里有些发虚。
他给太子妃喝的也就是求子的汤药,就算剂量大了些,断然也死不了人。如今庆宁候胡乱攀咬,说不定是受了秦王指使,故意栽赃陷害。
想到这里,他喉结急促滚动,声音里也带着一丝哽咽:“父皇,儿臣给太子妃服的,都是太医院精心调配用来养身子的求子汤药啊!”
他猛地转向庆宁候,“侯爷,你说孤苛待太子妃,可有亲眼所见?那些宫女证词,怕是被人买通了吧!”
庆宁候上前一步,不看太子,却看着文宣帝道:“皇上,太医院断出太子妃的汤药里掺了寒水石,此药长期服用,会损伤根本,这也是太子妃沉疴难起的原因。”
“一派胡言!”太子道:“孤给太子妃喝的是求子汤药,怎么会有寒水石!”
皇上的脸色在两人争执中越发阴沉,“传给太子妃诊病的御医和东宫宫女!”
太子眼睛发红,当着文宣帝的面,却丝毫不敢发作。
很快,内侍带着一名上了年纪的御医和两名宫女走了进来。三人刚进门便“噗通”跪倒,额头紧紧贴着地面,连头也不敢抬。
“你说,”皇上看向御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太子妃服用的汤药里,到底有没有寒水石?”
御医身子抖得像筛糠,好半天才颤声道:“回……回皇上,太子妃服用的药物里……确实有寒水石。”
“你胡说!”太子猛地从地上弹起,若非内侍死死拉住,他怕是要冲过去撕碎御医的嘴,“孤从来没有让人在药里加寒水石,难道那寒水石是你加的?”
御医吓得脸色都变了,“太子殿下……这药可不是御医院开的,御医院给太子妃开的不是这些药。”
这时,一名梳着双丫髻的小宫女忽然抬起头,泪水涟涟道:“皇上,这药是太子殿下从宫外拿来的,以前每次只煎一副,如今加大了剂量,奴婢也怀疑这药有问题,但每次太子殿下都盯着太子妃喝药,若是太子妃稍有犹豫,殿下便会大发雷霆……”
另一名年长些的宫女也跟着哭道:“奴婢们想请太医来看,殿下却把我们都赶了出去,说太子妃是装病博同情……”
“你们两个贱婢!”太子双目赤红,“孤平日里待你们不薄,你们竟敢联合外人陷害孤!”
“奴婢说的都是实话,绝无半句虚言。”
皇上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倏然站起身来,“够了!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狡辩?”
太子见大势已去,忽然膝行两步,抓住皇上的龙袍下摆:“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只是太想要个子嗣,才私自加重了药量,绝无苛待之心啊!”
御书房有种诡异的安静。
皇上突然抓起镇纸,朝着太子扔了过去。
太子还没有反应过来,额头已是吃了一痛,流出血来。
“三年无所出便如此对待发妻,将来若是登上大位,岂不是要屠戮忠良?”
太子额头的血顺着脸颊流下来,十分狼狈,“儿臣糊涂!求父皇再给儿臣一次机会!”
庆宁候适时开口,“皇上,太子失德,已不配为储君。依臣之见,当废黜太子之位,另择贤能!”
太子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倒在地。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大声喊道:“是秦王!都是秦王的阴谋!父皇,秦王早就觊觎储君之位,定然是他要害我!”
文宣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平静,“传朕旨意,太子禁足东宫,非诏不得出。他们三人。”文宣帝扫了眼地上跪着的御医和宫女,“送上路吧!”
......
......
太子被禁足的消息传到皇后耳中时,皇后气的起身摔了一个茶盏。
“本宫看他是被猪油蒙了心,才做出这样愚蠢之事。他就是听到秦王妃有孕乱了分寸,如今授人以柄,他就这么急着把自己逼上绝路吗?”
皇后捶着胸口,只觉一口气堵在心里,透不过气来。
晏家军没有了,如今朝堂上勉强能与秦王抗衡的,唯有庆宁侯。可是太子倒好,不仅没有笼络住庆宁候的心,反而与他反目成仇。当初她为了帮他结成这门亲,花了多少心思,如今都算是白费了。
她自诩在宫中谋划了半辈子,儿子也顺利得了储君之位,眼看就要熬出头了,没想到居然出了这样的纰漏。
要知道,这宫里每走一步都要三思而行,行差踏错一步便可万劫不复。
皇后揉了揉额头,对玉蛾道:“将本宫那套珠冠拿来,本宫要去见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