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寝殿内帘幕低垂,室内光线有些暗。
比起万花会上,她说话声音更虚弱了些,但依旧慈和。“本来说好要去看你新花圃的,如今这身子骨,也不知还能不能等到那时候了?”
姜梨鼻子有些发酸,“太后定然能够看到,不仅能看到,日后每年春日花圃开园,您还要为民女的花圃点睛呢!”
平阳花圃每年春日开园之时,都要选定圃眼,由长者执朱砂笔点牡丹。
太后笑笑,“哀家就喜欢你们这样的小姑娘,花骨朵似的,不像哀家,已经时日无多了。”
姜梨温声宽慰道:“秋日万物萧瑟,人便容易忧思伤神。太后只是身体微恙,等好了,出去走走,心里便开阔了。”
太后笑笑,“我看你手里拿着个盒子,不知装的是什么?”
姜梨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一股清香弥漫开来,“这是莲蓉酥,是当初在万花会上做糕点的田小娘子亲手做的,太后可要尝尝。”
自从病后,太后已经很久没有觉得想要什么吃食,此时不知是心里舒坦了,还是田菱的糕点确实做的好,她只觉得清香扑鼻,居然有了些许食欲。
“这糕点做得好,哀家闻着都有些饿了。”
皇后一听,立刻让宫女上前用银针试了毒,才将莲蓉糕放在一个小碟子里端到太后跟前。
太后一连吃了两块,又喝了半盏热茶,觉得精神好了些,“难得今日姜姑娘在,天气也不错,不如一起去园子里走走,也让姜姑娘看看哀家种的花。”
皇后笑着道:“姜姑娘有眼福了,太后园子里的花是真的好。”
伺候的宫女笑着上前,伺候太后起床。另有两名太监一人端着把椅子,一人拿着软垫,跟在后面,若是太后体力不支,便可以在椅子上坐下来歇息。
太后难得好兴致,由宫女搀着走了大半个园子。
不愧是爱花之人,这么些年万花会上的花王都在仁寿宫的园子里,只可惜过了牡丹花期,若是春日,这园子不知有多美。
又走了一截,便见前面一株牡丹叶子发黄,一些叶片还落到了地上,明显是萎了。
太后停了下来,有些伤感,“这株姚黄在哀家生病前几日便突然萎了,如今这么些日子过去,似乎越来越不好。”
皇后见她情绪低落,笑着上前道:“太后,今日姜姑娘过来,便是来治这株牡丹的?”
“哦?”太后抬头望向姜梨,“哀家倒是忘了,你精通此道?怎么样,这花还有没有救?”
姜梨移步上前,仔细的看了看花叶,又蹲下身,从发间取下银簪,将土刨开看了看。
这株花早有花匠花了大力气救治,上面一层土很松软,明显是刚松过,土里放了腐叶做肥料,若是寻常缺肥,或许有用。但这株花土里明显有一股酸腐味道,估计不是缺肥的缘故。
“花匠说这株牡丹根须腐烂,恐怕难活了。“太后叹了口气,“罢了,花和人一样都有命数,命数到了,便各自去了。”
姜梨站起身来,笑着道:“这花命数还没到,若是治法得当,恐怕还能盛放很多年呢!”
“什么?”太后愣了愣,突然笑了起来,“这宫中的花匠都来看过了,说是烂了根子养不活了。你这丫头莫非还有其他法子?”
姜梨含笑点了点头,“民女这法子简单粗暴,便是将这株牡丹腐根尽数斩去,再将这里的土全部换一遍,大概能活。”
今年夏日雨水足,这株牡丹又是刚进园子不久,摆放的位置相对在低洼处,雨水积聚,加上土壤太过肥沃,便容易烂根。
在钱家时候,钱正鸿把它看的宝贝似的,有专门的暖房养着,又有专门的花匠打理,哪日该浇多少水,哪日该施多少肥,都严格把控,说这株花是花中的太后娘娘,一点都不为过。
移栽到仁寿宫,虽然花匠也是好的,但始终没有在钱家时养的精细,出现问题也不奇怪。
宫里的花匠未必看不出端倪,但这株花与太后的病联系起来,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凡是有个万一,若是万一这株花没有治好,那花匠岂不是要掉脑袋。
姜梨不是不怕,只是前世试过很多错,比较有经验。
这株牡丹虽然叶子已经开始萎落,看上去似乎很严重,但茎秆却是绿的,还能救。
“把根去掉还能活?”皇后有些不放心,加重语气问道。
“断掉烂根是唯一救治这株姚黄的方法,娘娘若是不放心,可以再找几名经验丰富的花匠来问问,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姜梨笑着道。
若是有其他法子,又何许将姜梨请进来。
皇后看向太后。
“不必了,哀家信你。”太后道:“这株姚黄若是能够救活,自然是好的,若是救不活了,也只是顺应天时,哀家断然不会怪你。”
这就是给姜梨吃了颗定心丸,也是警告皇后,若是这株姚黄死了,也不能拿姜梨问罪。
皇后自然明白太后的意思,姜姑娘也不知走了什么好运,宫里那么多公主,太后没有几个亲近的,她一个商户女,太后却看重的很。
“姜姑娘,既然太后发了话,你便照着你的法子救治就是。”皇后温和的笑着道:“需要几个花匠,什么材料你只管跟我说。”
姜梨也不推辞,大大方方要了花匠和刀剪等工具,亲自督促着花匠将牡丹挖了出来。
太后觉得有趣,也不急着回寝殿,让人将椅子搬到远处的阴凉处坐下,安静的看着。
太后不走,皇后自然也不好走,便都在旁边看姜梨如何救治牡丹。
挖出来的牡丹根须果然烂了依傍,姜梨要来烈酒,将小刀和枝剪用酒仔仔细细的浸泡过了,又除去牡丹根部的泥土,将烂根全部仔仔细细剪去,又用草木灰将断根的地方抹上,这才让花匠将种植牡丹地方的泥土全部挖了换一遍。
皇后好奇道:“这牡丹根烂了剪去倒也说得通,为何连这土也要全部换一遍。”
“这是为了防止这样的土种下去继续烂根。”姜梨解释道。
几名花匠很快便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坑,姜梨让花匠先在坑底撒上草木灰,上面铺上一层碎石,才将新鲜的泥土填上。
栽种的时候,姜梨那耐心指导花匠道:“不能栽种过深,只需要将土埋到根脖子就成,最多高出一两指头,若是再深,便容易烂根了。”
花匠按照姜梨的法子将牡丹栽上。
姜梨又剪去多余的枯枝黄叶,这才直起身,眼底带着笑意,“太后,这株姚黄若是能活,这一个月便可抽出新芽。”
太后眯着眼睛饶有兴趣的瞧了半晌,忽然笑起来:“好!哀家倒要看看,这株姚黄能不能如你所说,枯木逢春。”
皇后站在一旁,一直看着姜梨有条不紊地指挥花匠浇水、培土,动作利落又专业,心里暗暗称奇。
她原以为商户女子懂些花草不过是皮毛,却没想连宫里的老花匠都束手无策的姚黄,被她三两下整治得有了生气。
“若是这姚黄真能活过来,本宫定要重重赏你。”皇后笑着道。
“能为太后和娘娘分忧,是民女的福气,不敢求赏。”姜梨进退有度,神情自若,让皇后隐隐有些好奇。
承安伯府虽然世袭爵位,但严格说起来,也算不得勋贵世家。那些勋贵世家精心教导出来的姑娘,在太后面前也未必能够从容自若,姜梨一个十多岁的姑娘,又是如何能够做到如此的。
太后笑着站了起来,“这花若是能救活,不光皇后要赏,就是哀家定然也是要赏的。”
姜梨谢了恩典,又叮嘱了花匠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太后看时辰不早,这才放姜梨出宫。
皇后让玉蛾亲自送姜梨出宫。
顺伯的马车已经等在宫外,看姜梨出来,锦儿先跑了过来,“姑娘,你终于出来了。”
姜梨望着她笑笑,“我跟你说过,不用这里等着,我出宫可以自己回去。”
“你一人进宫,婢子不放心。”锦儿打量着姜梨,圆圆的脸上满是关切,“皇后娘娘传你进宫,有没有为难姑娘?”
“皇后娘娘为难我做什么?”姜梨边说边往马车边走,“太后宫里的那株姚黄有些萎了,皇后娘娘传我进宫是去救治那株花。”
“哦!”锦儿鼓了鼓腮帮,又后知后觉问道:“那若是那株姚黄救治不活,姑娘会不会被娘娘治罪?”
姜梨有些好笑,“太后已经发话,不论我能不能治好那株姚黄,都不会治我的罪。”
锦儿这才笑逐颜开高兴起来,“姑娘,娘子听说你进了宫,便直接从铺子上回来了。让婢子接到姑娘便立即回去。”
自然是要立即回去的,阿娘又不知道她进宫是为了何事,难免担心。
主仆二人刚要上马车,便见晏行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从街角缓缓而来。他穿着一身玄色劲装,腰间系着玉带,身姿挺拔如松,浑身上下透着清贵之气。
“晏将军。”姜梨停下脚步,微微颔首行礼。
晏行勒住马缰,翻身下马,“姜姑娘刚从宫里出来?”
“是,太后宫里的姚黄有些萎了,皇后娘娘让我进宫去看看。”
晏行淡笑:“太后病重,那株姚黄不同于寻常的枯萎,姜姑娘可以推脱的。”
“太后对人宽和,万花会上还赏了我玉镯。”姜梨语气里带着几分感念,“再说,不过是救治一株花,能为太后分忧,也是应当的。”
晏行看着她眼底的真诚,突然觉得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
“姑娘一片好心。只是宫里不比花圃,一株姚黄牵扯甚多,你这般轻易应下,难免惹人猜忌。”
姜梨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方才在仁寿宫,皇后看她的眼神里就藏着探究。
她轻轻拢了拢袖口:“我只想着把花救活,解开太后心结,或许太后心里一宽,身体便好些了。”
晏行笑了笑,“别人遇到这样的事,唯恐避之不及,姜姑娘一片仁心,难怪能得到太后看重。”
姜梨谦虚道:“我也只是尽力而为,至于那株姚黄能不能挺过来,便要看运气了。”
晏行便笑着转换了话题,“姑娘深谙养花之道,不知可否帮我留意几盆拿得出手的花?”
姜梨微笑道:“不知将军想要什么样的花?是摆放在府中观赏,还是有其他用途?”
“摆放在府中。”晏行语气平淡,“安王就要回平阳,他自幼在太后身边长大,对花草颇为喜爱。此次回来,定然要来晏家,我备些花草相迎,也算是份心意。”
安王回京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她自然知道这位王爷的分量。晏行主动买花相迎,想必也是对他很看重的。
她笑着问道:“安王殿下喜欢什么花?将军可有头绪?”
“倒也不必拘泥于名贵品种,好养活就成。”
“若是如此,将军不妨考虑一下松竹梅这类风骨卓然的品种。”姜梨道。
‘火焰兰’也好,耐旱耐晒,花开时红得似火,倒有几分泼辣野趣。只是晏家目前并不适合太过鲜艳的花草。
“姑娘拿主意就是。”晏行道。
姜梨点了点头,“将军放心,我定然会仔细。”
晏行翻身上马,枣红色的骏马打了个响鼻,他勒住缰绳,又看了姜梨一眼:“时辰不早了,姑娘赶紧回去,免得薛姨姨担心。”
一直等姜梨马车走远,晏行才缓缓调转马头往家里走。
若是姜梨再不出宫,他便要进宫去看看。
宫里的水太深。上次端贵妃传她进宫是为林祎保媒,这次不知皇后又打的什么主意。
姜梨虽聪慧通透,却并不能窥破其中厉害。如今听得皇后传她进宫只是为太后打理花草,倒是放下心来。太后是个通透之人,定然不会让人为难她。
晏行骑着马不疾不徐往回走,刚进巷口,便见管家小跑着过来,“爷,您可回来了。太子来了,正在花厅等着爷,似乎是关于安王殿下回京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