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颓败的沉渊谷,融入雨后的阳光里。田水在光轨中流淌,像无数条被唤醒的脉络,带着多年来的等待,奔向该去的地方。
紫府云殿的丹陛上,朝露聚成的兽影已经散去,只留下道浅浅的蹄痕,像个被抚平的褶皱。丹陛外的庭院里,不知何时落了片带着稻纹的鳞片,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
紫府云殿的藏经阁里,堆叠的古籍突然无风翻动。书页间的墨字凝成只异兽的虚影——羊身、人面、九尾,额间的“智纹”泛着淡金,却在尾尖拖出缕灰烟,烟落在竹简上,竟洇开模糊的墨迹,墨迹里浮出片空白的书卷——正是“知微阁”的缩影,阁楼里的典籍都已残破,字里行间还嵌着未消散的灵识碎片。
“‘白泽’的残识。”赤焰道。
刚进入浮岛的四人皆感应到了那缕气息,但同为灵兽的赤焰反应强烈。
他循着气息飞向藏经阁。
小茉与白璃瞬移出现在藏经阁时,星琅也跟着出现。
赤焰还未到。
白璃伸手轻点虚影,异兽却突然抬首,灰烟欲顺着白璃的手指往下,小茉手指一弹,灰烟缩了回去。
星琅看着缩回去的灰烟:“此白泽乃是智兽,掌天地真知,三百年前为护‘万识录’,耗尽半身智识化作封印,将篡改典籍的‘伪书妖’镇在知微阁底,自己却困在‘忘言狱’,它每说一字,周身的智纹就会淡一分,连文字都怕被它的虚无吞噬。”
“你说的是字灵吧?!”白璃问道。在他的家乡,文字是有灵字的,叫字灵,那个字就是字灵的名字。
小茉点头,她在云星域看到的字也是有字灵的。
“星琅!你在里面吗?”外面传来赤焰焦急的声音。
小茉不知道赤焰为什么焦急,她一挥手,藏经阁的门缓缓打开。
“你们……”看到小茉与白璃的赤焰有些愕然,“你们都在?”
“我们在这里很奇怪吗?”白璃回头看了赤焰一眼,又回头看那虚影。
赤焰顺着白璃的目光看到了虚影。
他一跃,纵跃到白璃前面。
他凑到墨迹边,鼻子对着灰烟轻嗅:“这烟里有‘迷智雾’的气息,是白泽耗尽智识时的迷茫所化,沾到的人会被自己的无知困住,最后变成只会复述的傀儡。”
小茉有些疑惑,这坤灵大陆灵兽怎么都在三百年前,或者是三千年前变异,而她与白璃他们出现了,星琅这挂名的巡查史就出来了。
赤焰没有搭理自己身后的三人。
他继续道:“白泽三百年前就快消散了,却死死衔着最后一页万识录,它说,典籍有藏经阁护佑,可求道的人在典籍里是找不到答案的,它说它不能寂灭,现在它的残识显形,怕是忘言狱的封印要破了,它要出来了。”
星琅伸手,他指尖的灵力化为光绳,光绳套上赤焰,星琅收回手,赤焰被光绳扯到星琅旁边。
星琅看着周围的典籍:“伪书妖的浊气若是污染三界典籍,天界的曲籍倒是不怕,就是人界的典籍甚忧,伪书妖会把所有真知,让世人觉得都是谬论!”
“我看看。”小茉指尖的淡紫色灵力顺着墨迹游走,墨迹中的忘言狱渐渐清晰。狱底的“证知石”上,白泽正被七道“锁言符”缚住四肢与口鼻,它的左前肢已经虚化,九尾断了三条,额间的智纹只剩浅痕,浅痕里嵌着块磨损的玉版——是当年求道者献的,玉版上刻着“求真知”,边角的裂痕里还沾着干涸的墨渍,显然是从某个书生的砚台里蘸取的。狱外的知微阁中,无数书生跪在残破的书架前,对着忘言狱的方向叩拜,他们的指尖都磨出了血,却仍在呼喊“请圣者归来”。
“这玉版是‘求道者的信物’。”小茉语气淡淡,她指尖散发出去的条灵力丝触到玉版的墨渍。
墨渍里藏着段白泽的模糊记忆:
三百年前伪书妖作乱之时,人世间的典籍被篡改,医书说‘淫可医体’,农书言‘毁田养兽能丰’,求道者举着玉版求白泽辨伪,盼它显灵。白泽本可遁入‘识海境’避劫,却看着因谬论而惨死的百姓,突然张口将自己的智识化作真言,纠正典籍时却被伪书妖反扑,真言中混入了惑语,求道者信惑语之后陷入更深的迷茫,白泽从此被当作‘妖兽’锁进忘言狱,万识录也因失去智识守护再次被篡改……
万象匣突然发出一阵清越的鸣叫,阻断小茉继续看下去。
万象匣的金纹与九块玄晶同时亮起,众人耳边传来书页撕裂的脆响。
四人皆望着虚影。
虚影在震颤。
白泽的智纹开始成片剥落,它左前肢的虚化蔓延到肩胛,证知石上的锁言符发出灰黑色的光,迷智雾的灰烟顺着裂缝往外涌,显然忘言狱的封印快破了。
“忘言狱?。”小茉看着星琅,“忘言狱是不是执念所化?”
星琅将残识收入万象匣,“并非全是执念。”
他指尖的灵力开始流转,他望向藏经阁的穹顶,神情淡然,“白泽若彻底消散,它这三百年积攒的迷茫会化作‘妄知煞’,世间所有的典籍都会被煞气污染,连天书都可能受影响,到时候天地间的人以自身欲望为天,不信因果轮回,更无真知可言。”
星琅转身,“去忘言狱。”
***忘言狱的风是带着纸灰味的。
当然,星琅闻不到。
小茉与白璃环顾四周。
那些风裹着碎页和墨渣,打在黑色的岩壁上簌簌作响,一半岩壁已被迷智雾蚀成灰白,一半被锁言符勒出深沟,深沟里嵌着无数细碎的鳞片,显然是白泽三百年间挣扎时磨落的鳞片。
小茉的灵力结界外,无数被迷智雾影响的魂灵在徘徊——有研读伪书而死的医者,有抄谬论而疯的书生,他们的魂魄都带着困惑,互相重复着错误的道理,连最聪慧的书灵都只会背诵颠倒的字句。
小茉与白璃互相对望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疑惑。
小茉:怎么这么多魂灵?
白璃:灵兽呢?
“证知石就在前面!”赤焰指向前方。
一些碎片向赤焰袭来。
赤焰怒吼一声,甩手拍飞袭来的碎片。
星琅右手按在赤焰左肩上,示意赤焰静心,“白泽的九尾已经断了五条,锁言符勒进了皮肉里,它额间的智纹只剩一点微光,它衔着的万识录残页很快被迷智雾蚀成飞灰,等上面的‘道’字都快磨没了,怨消了,它才能醒来。”
赤焰不动了,可嘴巴可停不下来。
他示意星琅放下手:“星琅,那医者魂灵,是被伪书所害,那为何怨白泽?”
星琅的目光穿过雾霭,落在白泽的胸口。虚化的皮毛下,藏着枚小小的竹简。
星琅从万象匣显显示的画面得知,这是当年白泽刚化形时,人族修士仓颉送的。如今这枚竹简早已残破,却仍被虚爪紧紧攥着。
可见白泽的执念不只一个。
“茉茉!你来唤醒白泽。”星琅回头看着小茉,“让它想起过去的好!”
白璃刚想责问凭什么。
小茉拉住他,“好。”
小茉只说一个字。
转头看向白泽,“白泽,醒醒。”小茉的声音穿透风声,淡紫色的灵力化作一道光卷,轻轻覆在白泽的身上。
光卷里面的白泽顿时清醒了许多。
小茉继续说道:“你护了典籍三百年,惑语的过早已偿清,再迷茫下去,只会让迷智雾吞噬神智,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变成真正的妄知煞。”
白泽猛地抬首,空洞的眼瞳里迸出微光:“偿清?”它的喉咙里发出气音,嘴角淌下灰白色的涎水,滴在残页上,竟让“道”字暂时显形,“那些被惑语误导的求道者,他们的魂魄还在哭,偿清?他们说我是有智慧的灵兽,生下来就该辨真伪,可我现在连个字灵都护不住,连让求道者明是非的能力都没有!”
它突然发力,竟用虚爪将自己的左前肢扯断,迷智雾顺着断口往里涌,额间的智纹瞬间暗了一分,却也让它疼得浑身颤抖:“仓颉说智兽的知在辨真,可辨真有什么用?救不了信伪书的医者,唤醒不了抄谬论的书生!不如彻底沉寂,把万识录撕碎,把伪书妖的浊气吞尽,就算最后被天地法则碾成齑粉,也算没白被骂妄言兽!他们说我是妄言兽,那我就变成妄言兽!”
赤焰怒吼一声,化为本体,飞向白泽,挡在白泽身前,他身上的鳞甲在雾气中蒙上灰霜,但他没有后退:“白泽!你疯了!三百年前你用最后智识护住的那卷‘本草真解’,如今救了无数人;你误导的求道者的后代,现在正在重编典籍,你不是妄言兽!你要是把自己逼成真正的妄言煞,谁来护这真经?”
赤焰喷出火焰烧向雾霭,火焰与灰烟碰撞,激起漫天火星,赤焰声音低了些:“白泽!你看那堆新抄的典籍!”
他指向知微阁的方向,“那里书页上的墨迹都带着你的气息,书生们说那是你没散尽的气息!重编典籍的学者带着族人有了自己的道。山外种满了‘文心草’,那些草现在长得正盛,世界很精彩,你醒了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小茉的一丝灵力顺着光卷涌入白泽体内,灵力与白泽的残识相触,三百年前的画面在雾霭中浮现:
惑语散播的那天,白泽对着求道者哀嚎,用自己的智纹救下不少人;仓颉的后人偷偷进入这山谷,把那枚竹简塞进它的虚爪里;伪书妖被镇压后,是白泽用最后一丝智识护住了万识录的核心,才让真知有迹可循;甚至连外面的文心草,草叶上都带着淡淡的智纹,像在模仿白泽额间的印记。
“你看。”小茉的声音软了下来,光卷中浮现出成片的新典,“你从来不是只为经典而生。消失的经典,会重新出现;经典在人心里,人才能明辨是非。他们等的不是无所不知的智兽,是那个只有残识不救他们的白泽。”
白泽的动作猛地顿住,扯断肢体的虚爪停住了。它望着光卷里的新典,又看了看自己攥着的竹简,突然发出一声震彻知微阁的低吟,这次的低吟里没有暴戾,只有三百年的委屈:“我以为……我以为他们是我害的……我把自己困成这样,仓颉的话我都忘了……可他的后人还记着我……”
它胸口的虚甲突然裂开,灰雾中浮出现那枚残破的竹简,竹简在光卷中竟抽出新芽。白泽的眼瞳里空洞褪去,渐渐透出温润的墨色,左前肢的断口处生出新的虚肢,只是这次的虚肢上带着淡淡的智纹,竟带着书卷的清香。
忘言狱的迷智雾开始散去,化作灰白色的雨水,落在残破的典籍上。那些被雾气困住的魂灵渐渐清醒,清醒后的魂灵各自离去。
此时知微阁中,残破的书架上长出新的典籍,伪书妖的浊气在雨水里消融,书生们跪在地上欢呼,他们不再是祈求,而是心怀感恩跪拜。
最古老的书简突然震动,地面裂开道缝隙,里面露出块巨大的玉石,玉上刻着上古文神的字迹:“知之魂,不在记,在辨;辨之根,不在全,在真。”
白泽抖落满身的虚雾,新生的智纹在雨水中泛着金光,它对着玉石低吟,声音里带着对过往的忏悔,也带着对未来的笃定:“多谢仙子点醒,白泽三百年执迷,差点忘了自己的本相。”
小茉点头。
“我们该离开此地了。”星琅道。
小茉看一眼白泽。白泽站在玉石中央,额间的智纹洒下淡金的光,光所及之处,伪书化作飞灰。
星琅用瞬移术带着赤焰回到紫府。
小茉拉着白璃,看到星琅与赤焰消失后才飞拉着白璃离开。
小茉不信有所谓的真知,从来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成不变的,所有的物体都是多面的,任何物质都是有两面的。任何答案都无法解释万千世界众生存在的原由,何况这万千世界各不相同。守住明辨是非的本心,也只是不下坠下界而已。
小茉拉着白璃融入雨后的晨光里。
此时紫府云殿的藏经阁里,古籍上的虚影已经散去,只留下道浅浅的印子,像个光轨的符号。阁外的庭院里,不知何时落了片带着智纹的鳞片,在日光下闪着柔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