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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州的四月总带着些微凉,风里裹着新麦的气息。关押张叔夜等人的宅院外,老槐树刚抽新叶,细碎的槐米落得满地都是,被往来的脚步碾成浅绿的碎末。王伦跟着宗泽穿过廊下时,听见屋里传来沉闷的咳嗽声,像是张叔夜的嗓音——那日在芦苇荡喊哑了喉咙,过了这些时日,想来还没好利索。廊边的牵牛花刚爬过半墙,淡紫色的花瓣上沾着晨露,被风一吹,水珠滴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湿痕。

推门的瞬间,四道目光齐刷刷刺过来。张叔夜坐在靠窗的木榻上,玄色披风早没了当日的威风,洗得发白的袍角沾着未干的药渍,见了王伦,原本平静的脸猛地涨红,刚要起身,却被榻边的铁链拽得一个趔趄。梁横站在他身后,左臂的伤显然没好透,包扎的袍角又洇出暗红,手里紧紧攥着根断木,指节泛白。王登榜坐在墙角,右腿不自然地伸着,见人进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要扑过来,却被身边的守卫按住。还有个面色灰败的武将,宗泽低声说那是海州别驾张金彪,当日在红柳滩被火燎了半面,如今脸上结着丑陋的痂。

“反贼!”梁横先吼了出来,断木往地上猛砸,“竟还敢来见我等!”

王登榜挣扎着要站起来,被守卫死死按住肩膀,只能含糊地骂,涎水顺着下巴往下滴。张金彪别过脸,望着窗棂外的枯枝,嘴唇哆嗦着,却没出声。

张叔夜喘了几口粗气,反倒平静下来,只是眼神像淬了冰:“王伦,你既敢囚我,何不当面说说,要如何处置我等?是学那草寇,割了头颅去号令州县?”

王伦没急着说话。他望着张叔夜,这人比史书里的画像更瘦削,两鬓已见了霜白,可那双眼睛里的刚烈,倒和记载里一模一样——当年金兵南下,他以花甲之年领兵勤王,城破后自缢殉国,那份忠烈,即便是穿越来的自己,也由不得心生敬意。再看梁横,想起《荡寇志》里他战死时的决绝,喉间竟有些发紧。

“张大人,”王伦的声音很轻,“我来,不是要处置谁。”

“不是处置?”梁横冷笑,“难道是来劝降?我梁横生是大宋的兵,死是大宋的鬼,休想让我屈身事贼!”

“贼?”王伦笑了笑,目光扫过四人,“若说保境安民,海州军守土有功,我佩服。可要说忠君,诸位效忠的那个朝廷,如今在做什么?”

“放肆!”张叔夜猛地拍向榻沿,铁链“哐当”作响,“君父之过,自有辅臣匡正,轮得到你这草寇置喙?”

“匡正?”王伦的声音陡然高了些,“蔡京卖官鬻爵时,谁来匡正?童贯丧师辱国时,谁来匡正?朱勔在江南拆人房屋、掘人祖坟采花石纲时,又有谁来匡正?张大人在海州减盐税、修水渠,是善举,可海州之外,千万百姓正在易子而食,这些,您看不见吗?”

“你……”张叔夜被噎得说不出话,胸口剧烈起伏,猛地咳出一口痰,落在身前的地上。

梁横往前冲了两步,被守卫拦住,红着眼骂:“休要巧言令色!你聚众谋反,便是十恶不赦!”

王登榜也跟着“呜呜”地叫,像是在附和。张金彪终于转过头,声音沙哑:“王头领,我等兵败被俘,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必说这些歪理。”

王伦看着他们,忽然觉得有些累。这些人守着心中的“大义”,却看不见脚下的累累白骨。他摆摆手,对宗泽道:“宗公,你跟他们说吧,我去院里走走。”

出门时,身后的骂声又起,从“乱臣贼子”到“不得好死”,王伦走到院中的老槐树下,仰头看着稀疏的枝叶间漏下的天光,想起刚穿越来时,总觉得这些历史人物要么是神,要么是魔,可真见了,才知他们也是人,被时代的枷锁捆得死死的。

屋里,宗泽等骂声渐歇,才从袖中取出一卷素绢,慢慢展开。“诸位,骂够了,便看看这个吧。”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沉甸甸的力量,“这是王伦亲笔写的檄文,想必你们也都知道了大体内容。”

梁横别过脸:“贼寇的文字,污我眼目!”

张叔夜却盯着那素绢上的字迹,笔力遒劲,带着股不平之气。他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挪过身子:“拿来我看。”

宗泽将檄文递过去。张叔夜接过,指尖触到素绢,微微一颤。梁横、王登榜、张金彪也不由自主地凑了过来。

起初,张叔夜的眉头拧得紧紧的,看到“江南之民苦朱勔久矣”,看到“鲁山一县三月间流离者三千家”,他的喉结动了动——这些事,他在海州也听过传闻,只是从未有人这般血淋淋地写出来。看到“蔡京鬻官卖爵”“童贯谎报军功”,他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这些奸佞,他在朝中时便与之水火不容,却终究无可奈何。

看到“今上耽于书画,溺于道教”时,张叔夜猛地将檄文往桌上一拍:“放肆!君父岂容置喙!”

可目光扫过“宫中大建宫观,耗费亿万”“流民涌入京师,却被视为盗贼,格杀勿论”,他又哑了火。去年海州遭了蝗灾,他上书求赈,奏折递上去,却石沉大海,后来才知,那时官家正忙着给道君皇帝建万寿宫。

梁横看得目瞪口呆,他出身行伍,见惯了底层疾苦,檄文里写的“一斗粮折三斗税”“三岁孩童便缴丁赋”,句句都戳在他心上。他想起家乡的老娘,前年就是因为缴不起“蚕盐钱”,被里正逼着卖了老屋,至今不知流落何方。

王登榜虽识字不多,却认得“花石纲”“括田令”几个字,他的右腿就是在押送花石纲时被监工打断的,后来投了军,原以为能换条活路,却不想……他盯着“百姓卖妻鬻子,犹不能偿”,喉咙里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眼里的怒火,不知何时变成了茫然。

张金彪看得最慢,他是江南人,朱勔采办花石纲时,他的家乡被拆了半条街,父亲就是那时被活活打死的。看到“太湖之滨,昔日桑田,今为石坑”,他忽然捂住脸,发出压抑的哭声。

素绢在四人手中传了一圈,最后又回到张叔夜手里。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替天行道”四个字上,像是要烧起来。屋里静得可怕,只有张金彪压抑的啜泣,和梁横粗重的呼吸。

过了许久,张叔夜才抬起头,看向宗泽。他的眼神里没了之前的怒火,只剩下疲惫和挣扎,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宗公,你……信他吗?”

宗泽看着他,这位老同僚一生忠直,此刻却像个迷路的孩子。他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张大人,我与王伦相识虽浅,却见他在济州、郓州推行均田,凡十五至六十男子,确然授田五亩,女子四亩,老幼三亩,赋税也当真减到十取其一。前几日我去沂州乡下看过,农户家里都挂着新绘的田契,孩童在学堂里念书,不要束修。”

他顿了顿,看着张叔夜的眼睛:“别的不敢说,但至少在分田这件事上,他没有马虎。”

张叔夜低下头,看着檄文末尾“大宋宣和一年三月一日 梁山聚义厅 王伦 率群雄 谨布”那行字,忽然想起芦苇荡里,萧嘉穗说的那句“好不好,稻穗会说”。他想起海州衙前老槐树上的平安结,那时他以为百姓系的是对大宋的感恩,可如今想来,或许百姓系的,只是对一口饱饭、一亩良田的期盼。

院外,王伦听见了屋里的沉默。他捡起一片落叶,叶子边缘已经枯黄,却还带着点韧性。他知道,仅凭一篇檄文,改变不了这些人的想法,但至少,他们开始看了,开始想了。

远处传来学子们丈量土地的吆喝声,那是萧嘉穗和陶宗旺带着人在规划云蒙山的水渠。王伦笑了笑,转身往院外走。路还长,但只要往前走,总有一天,那些被战火撕裂的土地,会重新长出庄稼,那些被苦难压弯的脊梁,会重新挺直腰杆。

屋里的沉默还在继续,阳光慢慢移动,在檄文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一道看不见的裂痕,正悄悄蔓延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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