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再次响起嗡嗡的议论声。
主战派偃旗息鼓,主和派占了上风,却也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
支持三皇子的人想再争,却被程邺那冰冷锐利的目光一扫,气势便弱了下去。
争论的焦点,已经完全从“打不打南唐”,彻底转向了“燕回时这擅自出兵的大功,该如何定性,如何处置”这个棘手的难题上。
意见严重分裂,僵持不下。
太子看着下面吵成一锅粥却始终拿不出个准主意的臣子们,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邪火在胸腔里左冲右突。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意。
不能再让老三借题发挥下去了!
重重地咳了一声,声音带着一种疲惫,盖过了殿内的嘈杂:
“够了!”
“燕回时之功过,牵涉甚广,非一时可决。南唐新败,动向未明。永州战局,更关乎社稷安危!”
他目光扫过程邺,又冷冷掠过凌骁,最终落在殿中,“今日暂且退朝!着兵部、吏部、三法司,即刻详议颍州燕回时之事,厘清功过,权衡利弊,三日内,给孤拿出一个章程来!”
程邺面无表情,凌骁低垂的眼中,闪过一丝冷芒。
三日?太子这是要拖!
想找出既能打压燕回时又不至于让自己得益的办法?呵,没那么容易!
他拢在袖中的手,再次攥紧了那染血的碎玉,掌心刺痛,却让他更加清醒。
燕回时这颗棋子,他凌骁,要定了!
三皇子凌骁慷慨激昂,声音洪亮得能震落梁上的灰尘:“颍州是什么地方?西北挨着永州,东陵那群虎狼正虎视眈眈。西南直接怼着南唐的边关,军情十万火急!等我们这慢腾腾的朝廷流程一层层批下去?”
他猛地一挥手,带着十二万分的不屑,“南唐的铁骑早把颍州踏成平地了!”
身后,一群以他马首是瞻的官员立刻像打了鸡血,扯着嗓子附和:
“三殿下所言极是!燕大人身为朝廷命官,守土安民,保家卫国,那是刻在骨子里的职责!”
“对!擅自行动?那是当机立断!若非如此,如何能一举挫败南唐的狼子野心?这是泼天的大功!”
“功远大于过!朝廷若不封赏,岂不寒了天下忠臣良将的心?正好借此机会,一鼓作气,拿下南唐,永绝后患!”
这声音拔得最高,透着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仿佛南唐已是囊中之物。
对面,那些沉默或脸色铁青的官员们,虽然没人像三皇子这边一样跳出来大声疾呼,但那股子无声的反对,比嚷嚷更有分量。
一道道目光锐利如刀,刮在三皇子一派的脸上,空气里弥漫着看不见的硝烟,紧绷得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双方僵持着,寸步不让,整个大殿绷得死紧。
就在这剑拔弩张,几乎要炸开的当口,一个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够了。”
太子凌骏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指尖在光润的紫檀御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叩着。
所有目光,无论主赏还是主罚,都聚焦在那位储君身上。
凌骏的目光缓缓扫过下首的弟弟凌骁,在他那张因激动而泛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
“颍州之事,是非曲直,非凭几人之口舌便可论断。”他语调平缓,不带丝毫火气,却字字千钧,“孤自有主张。”
他顿了顿,果断下令:“即日遣巡抚一员,持天子节,赴颍州彻查燕回时杀魏王夺五城一事原委。是非功过,由巡抚查明实情后,据实上奏,由朝廷定夺。在此之前,妄议封赏或论罪者——”
他目光陡然一利,寒芒乍现,“皆以扰乱朝纲论处!”
最后几个字落下,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落针可闻。
散了朝,凌骁心头躁郁。
他脚步生风,脸色沉得能拧出水来,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刚踏出殿门,转入一条相对僻静的回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便不动声色地靠了过来,正是他的外祖父,于阁老。
两人目光在半空中极快地一碰,无声无息,却已交换了千言万语。
无需言语,默契地放慢了脚步,将身后跟着的侍从太监都甩开了一段距离。
“太子这一彻查,看似公允,实则阴险。”于阁老捻着山羊胡,声音压得极低,只有近在咫尺的凌骁能听清,眼底却闪着精明的光。
“拖着,耗着,等着燕回时在颍州孤掌难鸣,等着南唐反扑,他好坐收渔利,顺便彻底摁死燕回时这个变数。”
凌骁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带着浓重的不屑:“他那点心思,谁还看不穿?想温水煮青蛙?门儿都没有!”
猛地攥紧了袖中的拳头,骨节捏得发白,“燕回时这把刀,够快,够狠!不能让他就这么废在太子手里!”
“正是此理!”于阁老眼中精光更盛,语速也快了几分,“殿下,此乃天赐良机!太子独揽大权,我们处处受制。若想破局,唯有扶持燕回时,让他成为悬在太子头顶的另一把利剑!打破太子独大的局面,形成太子、殿下您、燕回时三足鼎立之势!唯有如此,殿下您才有真正上位的机会!鹬蚌相争,方显渔翁之利啊!”
“三足鼎立?”凌骁咀嚼着这四个字,眼底的阴霾被一种狂热的野望所取代,亮得瘆人。
他几乎是咬着牙缝说道:“好!就让他燕回时这条过江龙,去狠狠搅一搅太子那潭死水!”
他猛地想起什么,眼神锐利地看向于阁老,“派去颍州查案的是谁?定了吗?”
“定了。”于阁老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太子点了郝青麟。刚从滇省巡抚任上调回京述职,屁股还没坐热,就接了这趟棘手的差事。”
“郝青麟?”凌骁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嘴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我记得他。当年在滇省任上,手脚可算不上干净。好!贪财好啊,贪财的人,才有缝可钻!”
“送他一份他绝对拒绝不了的大礼!一座五进的京师大宅,足够他给燕回时那小子争取些时间了!只要他郝青麟的调查报告写得漂亮点……”
于阁老捋着胡须,含笑点头:“殿下英明。一座宅子,换一个搅动乾坤的盟友,这买卖,值!”
凌骁不再多言,眼中寒芒一闪,转身便走,脚步比来时更快,带着一股志在必得的狠劲。
马车一路疾驰,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急促而沉闷的声响,直抵三皇子府。
凌骁风风火火地下了车,袍角带风,径直穿过重重庭院,直奔内宅深处掌管着整个王府钱袋子的侧妃薛锦艺所居的“锦瑟轩”。
薛锦艺正坐在小厅里,对着账册拨弄算盘珠子。
听到外面急促的脚步声和丫鬟们慌乱的请安声,她眉心蹙了一下,随即放下算盘,整了整衣襟,刚站起身,凌骁已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闯了进来。
“殿下。”薛锦艺福身行礼,声音温婉,目光却敏锐地捕捉到凌骁眉宇间那股尚未散尽的戾气。
凌骁没心思虚礼,挥手屏退了屋内侍立的丫鬟婆子,目光灼灼地盯着薛锦艺,开门见山:“立刻去办件事!动用库银,今天之内,给本王在城里最好的地段买一座五进的大院子!要现成的,能立刻拿到房契地契那种,立刻去办!”
“五进院子?今天就要地契?”薛锦艺饶是掌管中馈多年,见惯了府里流水般的银子进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要求惊得倒抽一口凉气。
她杏眼圆睁,声音里带着愕然,“殿下,这京师之内,五进的大宅本就稀少,哪个不是有主的?且不说价值不菲,单是这半天之内要找到肯出手、又能立刻交割的……”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后半句她硬生生咽了回去,但脸上的为难之色已表露无遗。
凌骁不耐烦地打断她:“难办?难办也得办!本王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买也好,抢也罢!今日太阳落山之前,本王要看到那院子的地契放在我书案上!”
他语气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
薛锦艺心头猛地一沉。
她太了解凌骁了,若非关乎重大图谋,绝不会如此失态,更不会下这种命令。
电光火石间,朝堂上关于颍州关于燕回时的激烈争论,以及眼前这指向不明却价值连城的宅院…
一个模糊却惊人的念头在她脑中炸开。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试探着开口:“殿下,这宅子,可是要送给那位即将去颍州查案的郝大人?”
顿了顿,看着凌骁骤然变得锐利的眼神,还是鼓起勇气,将心底最深的隐忧说了出来。
“殿下,妾身斗胆,那燕回时,绝非池中之物。他是永定侯府的女婿,如今身世大白,更牵扯前朝秘辛,此人手段狠戾,心思难测,犹如一头刚出柙的猛虎!扶持他,无异于与虎谋皮,妾身只怕他一旦羽翼丰满,势力坐大,非但不能制衡太子,反而会反噬殿下啊!”
“放肆!”
凌骁勃然大怒,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猛地一拍身旁的酸枝木小几,震得上面的茶盏叮当作响。一步跨前,高大的身影带着迫人的压力,将薛锦艺完全笼罩。
“薛锦艺!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朝堂大事?懂什么帝王权术?”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砸在薛锦艺脸上,“反噬?养虎为患?哼!那也得看这虎,养在谁家的后院!妇人之见,目光短浅,再敢妄议本王决策,休怪本王不讲情面!你只需记住你的本分,替本王管好钱袋子,办好差事!听懂了吗?”
薛锦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激得她浑身血液都似乎冻住了。
脸色霎时褪得惨白,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下唇,才将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委屈硬生生憋了回去。
“是。妾身明白了。”再抬起头时,薛锦艺脸上已是一片恭顺。
声音也恢复了平日的温婉,只是细听之下,带着一丝紧绷,“妾身这就去办。定在日落前,将地契送到殿下书房。”
凌骁见她服软,眼中的戾气才稍稍褪去。
他冷哼一声,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懒得再说,猛地一拂袖,转身大步离去。
直到那沉重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门外,薛锦艺紧绷如弓弦的身体才猛地一松。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雕花门框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低着头,散落下来的几缕乌发遮住了她的脸。
寂静的房间里,只有她断断续续的抽气声,还有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日影西斜,金色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地砖上投下长长的光斑。
那光斑一点点移动,最终爬上了薛锦艺垂落在地的手背。
温热的光线,似乎终于唤回了她一丝神志。
她猛地吸了一下鼻子,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
再抬起头时,那双漂亮的杏眼里,所有的情绪都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狠厉。
她扶着门框,有些摇晃地站起身,走到妆台前。
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却异常冷硬的脸。她拿起冰凉的湿帕子,用力地擦拭着红肿的眼眶,直到皮肤传来刺痛。
然后,她拿起胭脂水粉,往脸上扑打。片刻之后,镜中人已恢复了平日的明艳端庄。
“来人!”薛锦艺对着门外扬声唤道。
一直守在门外的心腹大丫鬟和管事嬷嬷立刻推门进来,垂手肃立。
薛锦艺的目光扫过她们,最后落在掌油滑精明的张管事身上,语速快得像连珠炮:
“张管事,听着!立刻发动你手上所有的人脉,给本妃撒网,全城最好的地段,所有可能出手的五进宅院,一个不漏!给本妃查,动用一切手段,无论花多少钱!两个时辰之内,本妃要知道至少三处符合要求且能立刻拿到地契的宅子!”
张管事被这命令砸得有点懵,但看到薛锦艺脸上那从未有过的神情,吓得一哆嗦,连忙躬身:“是!奴才这就去!拼了命也……”
“不是拼命!”薛锦艺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是必须办成!买不到?那就请!请不动?那就帮他们下决心!告诉那些牙人掮客,告诉他们背后的主子,是三皇子府要!今日立刻要!谁敢在这事上给本妃拖后腿使绊子,耽误了殿下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