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之上,沈嘉岁一身素色劲装,手指死死扣着粗糙的木栏杆,指节都泛了白。
风沙迷眼,她却一瞬不瞬地盯着校场中央那个挺拔如枪的身影。
燕回时没吼,只是沉默地策马巡弋在阵型侧翼,目光鹰隼般扫过每一个方阵,每一个细微的错漏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偶尔,他手中的长刀会猛地斜指某个方向,那一片区域的兵士便如同被鞭子抽中,阵型瞬间调整。
县主府内,气氛截然不同,却同样凝重。
火药特有的刺鼻气味弥漫在偏院的小工坊里。
燕倾城额发被汗水粘在颊边,她正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批黑乎乎的铁疙瘩,一枚枚码放进特制的厚木箱中,垫上层层防撞的稻草。
身边只剩下两个打下手的哑仆,动作麻利地盖上箱盖,用粗麻绳一道道捆扎结实。
“大哥,”燕倾城直起腰,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她指着地上并排的十几个大木箱,“一千一百二十七枚手弹,全在这儿了。新昌这点家底,算是被我榨干了。”
她走到燕回时面前,仰起脸,眼眸里此刻翻涌着光,“拿着,去炸!炸不开南唐的乌龟壳,就别回来见我!”
说着,用力拍了拍最上面一个木箱,发出沉闷的回响。
燕回时看了她一眼,笑了。
……
西晋京城,皇宫。
开春了,却是一场倒春寒,鹅毛大雪扯絮般落下,将巍峨的皇城盖得一片素白死寂。
金銮殿内,炭火烧得旺,却驱不散那股沉沉暮气和寒意。
龙椅空悬,下首设了一张略小的座椅。太子凌骏端坐其上,监国理政。
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
阶下,三皇子凌骁垂手立在文官班列之中,眼观鼻,鼻观心.
姿态恭谨,只是那微微抿紧的唇,透着一丝僵冷。
他身后的于家一系官员,更是个个缩着脖子,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砖缝里。
永州丢了!那是于家经营多年的根基之地!
车前将军,于家的嫡子,他的亲表兄,被太子下令斩首,人头落地的血光还未散尽,于家这棵大树,眼见着已是风雨飘摇。
“永州!永州!”太子猛地抓起御案上一份染着泥污的军报,狠狠摔在地上,在死寂的大殿里格外刺耳。
“丢城失地,丧师辱国!前线将士浴血,尔等坐镇后方,竟让永州门户洞开!程将军独木难支!粮饷!援兵!你们除了互相推诿指责,还能拿出什么章程?”
他胸口剧烈起伏,目光如刀,狠狠剐过于家一系官员惨白的脸。
“殿下息怒!”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臣颤巍巍出列,“永州之失,于家难辞其咎!若非车前将军……”
“够了!”太子厉声打断,声音里充满了焦躁,“现在说这些有何用,当务之急是永州!孤只想知道,程将军还能撑多久?南唐下一步会扑向哪里?颍州?还是……”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得几乎变了调的呼喊,伴随着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硬生生撕开了殿内凝滞的空气:
“八百里加急——颍州军报!”
殿门被猛地推开,裹挟着外面凛冽的寒风。
一个几乎成了雪人的信使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上,冻得发紫的嘴唇哆嗦着,却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声,炸雷般响彻整个金銮殿:
“捷报——!颍州指挥使燕回时,率部大破南唐军,阵斩敌将,连克南唐边陲五座城池!五城已入我手!”
“什么?!”
“五座城?”
“颍州指挥使?燕回时?谁?”
“深入南唐夺城?这怎么可能?!”
一石激起千层浪!
死寂的大殿瞬间像滚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彻底炸开了锅。
抽气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懵了。
永州失陷的阴影还压在头顶,这突然从颍州方向砸过来的捷报,太过匪夷所思!
深入敌境,连夺五城?
自与南唐开战以来,何曾有过如此战绩?简直是天方夜谭!
太子凌骏更是霍然起身,动作太猛,带翻了手边小几上的茶盏。
茶水泼溅出来,淋湿了他明黄的袍角,他却浑然不觉。
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地上那个信使,声音因为震惊和警惕而陡然拔高,尖利得变了调:
“燕回时?哪来的颍州指挥使?谁任命的?说清楚!”
那信使被太子的厉喝吓得一哆嗦,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发颤的声音:“回禀太子殿下!燕回时原为新昌县尉,新昌县主沈嘉岁就封后,平定县内祸乱,诛杀原县尉,由其夫燕回时接任!
年前颍州遭流民大股围困,其后又有魏王残部悍然攻城,皆是燕回时临危受命,率部击退强敌,保颍州不失!颍州知府大人感其大功,特擢升其为颍州指挥使,统管本州军务!”
信使咽了口唾沫,顾不得喉咙火烧火燎,继续道:“燕指挥使上任当日,即亲率精锐,千里追击流窜的魏王,于野狼谷将其生擒,现正囚于颍州地牢!上任第四日,燕指挥使便整军出征,挥师南下,直扑南唐,一战而克五城!
军报所言,句句属实!只因永州陷落,道路断绝,颍州消息只能绕道荆州艰难传递,故此耽搁至今才送达京城!”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死寂的金銮殿上,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临危受命,击退流民与魏王叛军,生擒魏王,上任第四日就敢主动出击南唐,还一口气夺了五座城?
这哪里是什么野路子,这分明是一头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猛虎!
三皇子凌骁垂在身侧的手,在宽大的袍袖掩盖下,死死捏住了掌中一直把玩着的羊脂玉扳指。
那上好的美玉,竟被他硬生生捏碎。
钻心的疼传来,凌骁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有那低垂的眼睫下,翻涌起滔天的巨浪。
燕回时!
于家,有救了!
金銮殿里的死寂没维持多久,就被更汹涌的声浪彻底掀翻。
“天佑我西晋!天佑我西晋啊!”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御史激动得浑身颤抖,率先出列,声音带着哭腔,“擒魏王,定颍州,克五城!此乃不世之功!太子殿下,此等虎将,当重赏,当重用!老臣请旨,即刻拜燕回时为将军,加授虎符,令其统帅大军,乘此大胜之威,一鼓作气,彻底荡平南唐!永绝后患!”
“臣附议!”另一个主战的武将立刻跟上,嗓门洪亮,“南唐欺我太甚!永州之耻在前,颍州大胜在后!此消彼长,正是灭唐良机!燕指挥使已证明其能,当增派精兵至少三万!以雷霆之势,三个月内,必能犁庭扫穴,毕其功于一役!”
“对!拜将!增兵!灭唐!”几个年轻气盛的臣子也纷纷附和,声音带着一种狂热。
灭掉宿敌南唐,开疆拓土,这是何等诱人的功业!
燕回时,就是那把最锋利的刀!
三皇子凌骁垂着眼,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翻涌的炽热光芒。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狂喜。
他上前一步,带着一种为江山社稷着想的恳切:“太子殿下,诸位大人。燕指挥使之功,非止于颍州一地,更关乎我西晋国运。魏王乃心腹大患,今已就擒,内患暂平。南唐趁永州之危,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此刻,正当借燕回时之锋芒,雷霆反击。臣弟以为,拜将增兵,势在必行!一则,可安前线浴血将士之心,大涨我西晋军威士气!二则,趁南唐新败,措手不及,直捣黄龙!此乃千载难逢之机,万不可失啊!”
这功劳,必须牢牢抓住,成为他凌骁翻身的最大筹码!
“荒谬!”
一声断喝,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压过了主战派的喧嚣。
太子一系的核心人物,太子的亲舅舅,当朝国舅爷程国公程邺,沉着脸大步出列。
他并未看那些激动的主战派,目光锐利如鹰,直刺向龙椅下首的太子,声音沉稳:
“殿下!燕回时之功,无人否认。擒魏王,解颍州之围,此乃大功一件!然则——”
他话锋陡然一转,变得极其凌厉,“攻打南唐,连夺五城,此等开疆拓土大事,岂是一个颍州指挥使可以擅自做主的?他燕回时,可有朝廷明诏授其专征之权?可有兵部调令许其出境作战?”
这两问,如同两把匕首,精准地捅进了最要害之处。
程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高位的压迫感,回荡在瞬间安静下来的大殿里:
“颍州情势危急,知府临时擢升其为指挥使,统合地方军务,尚可勉强视为权宜之计!然,魏王既擒,颍州已安。此时,他燕回时,一非朝廷正式任命的边镇大将,二无中枢军令调遣,仅凭一纸颍州知府的任命文书,便敢私自整合地方驻军、县主府卫、乃至未经朝廷认可的民兵,悍然越境,主动挑起对南唐的大规模战争!此为何举?”
他目光扫过那些刚刚还激动不已的主战派大臣,一字一顿,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这是赤裸裸的僭越!是目无朝廷法度!是拥兵自重!”
“诸位大人只看到他夺城之利,可曾想过其败亡之祸?南唐拥兵数十万,岂是易与之辈?燕回时侥幸得胜,若他此战败了,损兵折将,丧师辱国,激怒南唐,引得南唐大军倾巢报复,届时,生灵涂炭,山河破碎,这滔天的罪责,谁来承担?是他燕回时一颗脑袋能抵偿的吗?!”
“更甚者!”程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寒意,“今日,若因他燕回时侥幸成功,朝廷便对其僭越之举大加封赏,拜将授印,那明日,天下各州府的地方大员、边镇将领,是否皆可效仿?是否皆可无视朝廷法度,凭一己之念,私组军队,擅开战端?
胜了,便是开疆拓土的功臣,败了,自有朝廷和黎民百姓为其承担恶果!长此以往,朝廷威严何在?中枢调度之权何在?国将不国,天下必乱!”
程邺的声音一根根扎进那些热血上涌的主战派心里。
刚才还群情激昂的臣子们,如同被掐住了脖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们只看到了泼天的战功,却下意识地忽略了那柄悬在头顶的剑!
程邺的话,像一盆冰水,浇醒了他们。
是啊,功是功,法是法!
燕回时这功劳,是踩在朝廷法度崩塌的边缘得来的!
今日开了这个口子,封赏了他,就等于告诉天下人,规矩可以打破,只要你有本事!
那以后……谁还听朝廷的?
手握兵权的边将,岂不是个个都可以成为潜在的“燕回时”?
这后果,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大殿内的气氛,瞬间从沸腾,跌入了充满顾虑的死寂。
主战派哑火了,脸上火辣辣的,张着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支持三皇子的一些人,眼神也开始闪烁。
太子的脸色,从最初的震惊铁青,到程邺开口后的稍稍缓和,再到此刻,已经彻底沉了下来,黑得像锅底。
他紧紧攥着龙椅的扶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燕回时!又是这个燕回时!
当初就该直接把他摁死!如今可好,这头猛虎不仅没死,反而啸聚山林,爪牙锋利至此!
擒魏王,夺五城……这泼天的功劳,竟然成了烫手的山芋!
不赏?如此大功,寒了天下将士之心,更让老三那帮人有了攻讦的借口!
赏?尤其是按老三的意思,拜将授兵,那岂不是亲手把一头猛虎喂得更壮?
这猛虎,还极有可能被老三收服,成为刺向自己心口的利刃!
太子的目光阴沉沉地扫过下方垂手而立的三弟凌骁,心中的怒火和杀意几乎要喷薄而出。
老三!你休想借这野路子的势翻身!
“程国公所言不无道理。”一个老成持重的中立派大臣犹豫着开口,打破了僵局,“燕指挥使之功,惊天动地,确应嘉奖。然,其行事太过狂悖,不遵朝廷法度,此风绝不可长!如何处置,既能彰其功,又能儆效尤,维护朝廷纲纪,实需慎重啊。”
这话等于没说,却道出了大多数人的心声——难办!
“是啊,功过相抵?似乎又薄待了功臣……”
“可若重赏,开了这口子,后患无穷啊!”
“南唐那边会不会因此大举报复?永州前线压力本就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