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李明珏回神,沈嘉岁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必疑惑。新昌虽小,耳目未必不灵通。殿下深谋远虑,算准了我西晋内乱之机,颍州战事胶着,新昌精锐几乎尽出,城内空虚。
你想趁此良机,率军绕道这荒僻丘陵,偷袭我新昌,抢夺军粮库,以解你南唐举国饥荒之困。顺便,拿下这座城。哦,也许还想活捉我沈嘉岁,回去给令尊送上这份大礼,好争那夺储之路上的头彩军功?”
她的话,句句如刀,狠狠剐开了李明珏费尽心机编织的伪装和自以为是的计划!
“可惜,”沈嘉岁的语气陡然转冷,“殿下走错路了。”
她缓缓抽出了腰间长剑,剑尖斜指向前方密密麻麻的南唐步卒:
“我沈嘉岁,新昌县主,在此恭候多时!”
她高举佩剑,清叱声响彻夜空:“弟兄们!告诉他们,咱们今晚是来干什么的?!”
“活捉南唐皇子!”
七百精锐骑兵齐声咆哮,山崩海啸。
那汇聚的声浪如同巨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南唐士兵的心上。
活捉皇子?
对方不过区区几百人,竟敢放出这等狂言?
南唐的队伍出现一阵明显的骚动!
李明珏在面甲后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这女人竟然如此精准地叫破他的身份和计划!
简直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他眼中杀机毕露,几乎立刻就要挥手下令将这不知死活的女人弄死!
可就在命令即将出口的刹那,他强压下汹涌的情绪。
那双眸子快速扫过对面。
是骑兵!而且是清一色装备精良的精锐骑兵!
数量虽少,但在这狭窄逼仄的野地里。
骑兵对步兵?以少冲多是下策,但若对方结成阵型死守,利用地形反复冲击,他这五千人想啃下这块硬骨头,得付出多少条命?
李明珏的目光最终还是狠狠落回沈嘉岁身上,扫过她那碍眼的大氅。
生擒一个怀有身孕的西晋县主!
这价值,绝对远超屠戮一支数百人的骑兵!
一旦活捉了她,新昌城几乎等于不攻自破!
就在李明珏衡量利弊之际,沈嘉岁的声音再次传来:
“八殿下,打还是不打,在你一念之间。你们人多,我们人少,可全是骑兵!真要撕破脸在这烂泥地里硬拼,拼掉你两千人只怕都是少的!县马的怒火和西晋的报复,殿下掂量过吗?”
“殿下自视甚高,敢带兵来劫我的粮库,想必身手不会太差。可敢与我阵前单独一会?赌个彩头?”
“彩头?”李明珏充满狐疑。
“就赌你我!”沈嘉岁的声音干脆利落,“你我单打独斗!若殿下胜了,沈嘉岁不做任何抵抗,自缚双手跟你走!也省了你麾下将士性命!若我侥幸胜得一丝半点……”
她顿了顿,剑尖再次扬起,直指李明珏,“那就请殿下放下兵器,做个懂礼数的南唐使臣,随我入新昌城喝杯热茶!”
活捉皇子!
她还真是念念不忘!
李明珏眼中精光爆闪!
这提议简直是瞌睡了送枕头!
他自幼拜在南唐顶尖的武道大师门下,一身马战枪法罕逢敌手,而对面,不过是顶了个县主名头的闺阁妇人,还是个身怀六甲,手无缚鸡之力的大肚婆!
天赐良机!
既能避免己方大量伤亡,又能亲手活捉对方首领!
简直是一本万利!
“好!”李明珏再无半点犹豫,清喝一声,“本将就应了你这一赌!你若食言?”
“我沈嘉岁用燕氏满门军誉担保!”沈嘉岁斩钉截铁。
纪恩同惊得差点从马上跳起来:“夫人!万万不可!您怎么能…”话音被纪再造死死捂住。
纪再造眼中全是血丝,急得几乎要喷出火来,却也只敢死死攥紧拳头。
沈嘉岁之前严令的眼神让他们投鼠忌器。
“给我退下!”沈嘉岁没有回头,声音冷冽如冰,“军令如山!”
李明珏不再多言。
他轻踢马腹,座下那匹神骏黑马缓缓踱步上前。
同时,他伸手从马鞍旁摘下兵器,一杆丈八长的乌铁点钢矛!
矛身黝黑无光,矛尖却在月光下泛起令人心寒的幽蓝色泽,显然是淬过剧毒。
他单手持握,长矛稳稳地斜指向地面,一股凌厉的气势随着他的每一步踏出而不断攀升。
沈嘉岁也轻轻一磕马肚。
胯下神骏的战马“逐月”驮着她,迎着那股煞气,不疾不徐地迈步而出。
她右手长剑出鞘,剑光清冽,左手却看似随意地拢在腹部的大氅之下。
空旷的野道中央,成了临时的决斗场。
北风呼啸,卷起地面的枯草败叶,打着旋从两人对峙的空间穿过。
“请!”沈嘉岁左手依旧按着小腹,右手剑挽了个简单的剑花,斜指前方。
这姿势落在李明珏眼里,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
一个孕妇,持着这种女子用来装饰的长剑,还敢这般托大?
“驾!”他再无半分轻敌留手的打算,双腿猛地一夹马腹。
黑马如一道离弦的黑色闪电,在低沉的咆哮声中直冲向沈嘉岁!
五尺,三尺!
李明珏眼中厉芒一闪,那柄沉重的点钢长矛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如同一条毒蛇出洞,速度快得只剩下一条虚影!
目标是沈嘉岁持剑的右臂!
他要一击废掉她!
快!
太近了!
纪家兄弟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纪再造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因过于用力而发出的咯咯声!
千钧一发!
沈嘉岁按着腹部的手倏然移到缰绳,猛地一扯!
“唏律律!”
逐月是燕回时亲自为爱妻挑选的战马,十分通人性,几乎在主人手腕动作的瞬间,它健壮的四蹄猛地发力,灵巧无比地向侧面一个短促而迅捷的跳步。
刷!
那淬毒的矛尖带着刺骨的寒意,擦着沈嘉岁肩臂处的皮甲滑过!
险之又险!
沈嘉岁拧腰回身,借着逐月旋身的力道,长剑如一道惊鸿般斜撩而上,目标正是李明珏肋下的空档!
李明珏心中微凛,暗忖这女人竟真有几下子!
他手腕一转,长矛杆尾向后狠磕。
“当!”
火星四溅!
长剑刺在坚固的铁质矛杆上,震得沈嘉岁虎口剧痛,手臂发麻。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连人带马向后微微仰退,力量上的差距,太大了!
若非她技巧精妙,借马匹卸去大半力道,这一磕就能把她的剑震飞!
趁她后退身形不稳,李明珏手腕抖动,乌铁长矛幻化出十几道矛影,铺天盖地般洒向沈嘉岁!
沈嘉岁咬紧牙关,额角瞬间渗出汗珠。
她只能完全采取守势。
“叮叮当当!”密集的金铁交鸣声如同暴雨打芭蕉。
她长剑挥舞得密不透风,将自己和坐骑的要害死死护住。
剑光如水银泻地,灵动无比地在密集的矛影中寻找缝隙进行招架格挡。
但每一次硬碰硬的格挡,都让她手臂发麻的感觉加重一分。
李明珏的力量如排山倒海,完全碾压!
他不仅力量强绝,矛法更是精妙刁钻,狠辣直接,每一次碰撞,都让沈嘉岁娇小的身躯在马背上狠狠一震。
汗水湿透了她的鬓角,呼吸也变得急促沉重起来。
“县主!”纪恩同发出痛心疾首的惊呼。
沈嘉岁对身后的声音充耳不闻。
她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与那杆乌铁长矛的生死周旋上。
李明珏的攻势如同大海怒涛,一浪猛过一浪。
她就像怒涛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彻底吞没!
又一次凶狠的交锋。
“铛!”
沈嘉岁险之又险地用剑尖挑偏了刺向她心口的一矛,毒矛擦着她肋下的皮甲掠过,撕开一道浅痕。
皮甲碎裂,露出底下保暖的里衣。巨大的冲击力让她再也无法维持平衡。
“呃!”
一声闷哼!沈嘉岁身体剧震,左手猛地捂向腹部。
整个人被震得歪向一侧,胯下的“逐月”也被这股冲击带得踉跄几步,差点跪倒!
李明珏面甲下的嘴角扬起一丝冷酷的弧度。
这女人快不行了!
他哪肯放过这绝佳良机?毒矛如同跗骨之蛆,再次爆刺而出。
这次的目标,直指沈嘉岁控马的右臂,要彻底打掉她的机动能力!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沈嘉岁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她不退反进!
逐月仿佛再次感受到主人的心意,在矛尖临体前的刹那,奋力向侧前方猛冲一步。
同时,沈嘉岁身体在马背上做出一个夸张的后仰,如同风中倒折的垂柳!
矛尖带着死亡的寒芒,几乎贴着她的鼻尖刺过,冰冷的矛风吹散了她的几缕发丝!
避开了!
李明珏一击落空,力道稍稍用老,新力未生。
沈嘉岁却借着这极限后仰的腰力,双脚狠蹬马镫。
“起!”
逐月心意相通,前蹄猛地立起!
沈嘉岁就势借力挺身,整个人如一张拉满的强弓般瞬间弹起!
长剑不再格挡,而是化作一道白虹,直刺李明珏因一击落空而暴露出的咽喉要害!
围魏救赵!
李明珏果然大惊!
回矛格挡已然不及,他下意识地猛拉缰绳,整个上身急急后仰!
“刺啦!”
锋利无比的剑尖擦着他的银色面甲斜斜划过,留下一道深痕,刺耳的刮擦声响彻战场!
李明珏惊出一身冷汗!
这女人好阴险,他差点被开喉!
沈嘉岁根本不给他喘息调整的机会,她抓住对手这心神受惊的空隙,左手猛地一拉缰绳。
“逐月!向东!”
“嘶!”逐月四蹄发力,硬是在原地一个急转。
然后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朝着战场东侧那片地势更低洼的灌木丛区域冲去!
沈嘉岁一边控马飞驰,一边再次用尽全力发出命令,声音因急促而嘶哑:“姓李的!有胆就追!在开阔地欺负我一个怀胎的妇人算什么本事?!”
这一声喊,如同烙铁,狠狠烫在南唐皇子的脸上。
战场之上,面对敌国将领的刻意逃避,他若不敢追,以后还如何带兵?
再低头看向自己面甲上那道深深的剑痕,狂怒瞬间冲垮了李明珏的理智!
“贱人休走!”他暴吼一声,一夹马腹。
胯下黑马如同愤怒的巨兽,发出一声长嘶,朝着东侧那片白色身影,紧追而去。
两匹战马,一黑一白,载着一逃一追两道身影,如同两枚飞射的流星,迅速脱离了中央开阔的野地,接连冲入了那片在夜色笼罩下更显幽暗的灌木乱丛区域。
足有半人高的茅草和低矮的灌木丛密布其间,形成天然的障碍,使得战马的速度被迫骤然降低。
“嗤!”李明珏的乌铁长矛轻易撕裂阻挡在前方的枯草荆棘。
他看到前方数十步外,沈嘉岁的逐月速度果然慢了下来。
那隆起的腹部在这样的颠簸地形中显然让她极其不适,她的身形在马背上微微颤抖,似乎随时会栽倒。
李明珏眼中寒光大盛:“看你这下往哪里逃!”
催马狂追。
就在他追到近前,长矛刚刚抬起,准备再次刺出将其彻底制服之时——
马背上的沈嘉岁似乎真的“撑不住”了!
逐月奋力跃过一处异常茂密的草窠时,她的身体剧烈地一歪。
机会!
李明珏哪容错过?他双臂运足力道,乌铁长矛直射她露出来的小腿!
目标依旧是生擒!
噗呲!
一声闷响。
矛尖精准地刺入了沈嘉岁那件覆盖到膝下的银狐大氅!
得手了?
李明珏心头一喜,正要将力道收回以免真的刺穿要害。
异变陡生!
矛尖刺入的瞬间,反馈的力道极其怪异,是一种极其柔软,无法着力的泥泞感?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矛尖刺入的刹那,一声极其轻微的声音刺入耳膜。
皮革?大氅下垫着一层皮?刺穿的又是什么?
一股巨大的寒意,瞬间从李明珏的尾椎骨炸开,直冲天灵盖!
陷阱?
还没等他脑中转过念头,电光石火之间——
只见那个原本在马背上即将栽倒的沈嘉岁,猛地一挺腰身!
哪里还有半点力竭不支的模样?那张脸上,没有一丝被刺中的痛苦!
有的,只有一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眸子。
她甚至微微扭身,顺势调整好了坐姿,稳稳当当地坐在了马背上!
李明珏浑身冰冷,脑子一片空白。
他想收矛,可那矛尖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咬”住,又软不受力。
“你……”惊怒交加的怒吼还未完全冲出喉咙。
前方,沈嘉岁已经用一种极其冷静,甚至带着一丝调皮的腔调,轻轻吐出了两个字。
这声音很低,却刺穿了李明珏最后的侥幸——
“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