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山。”
女声在耳边唤。
皇帝努力睁开眼,看到杨彤坐在灯影里。
“你说是男孩还是女孩?”
皇帝张张嘴,发不出声音。
但杨彤似乎听到他的回答,笑了。
“女孩啊。”她说,向他身边挪了挪,眉眼亮晶晶,“那给她起个什么名字呢?”
皇帝嘴唇蠕动,这一次用力发出声音。
“落……”
“陛下。”女声清脆响亮,“臣女在。”
臣女。
皇帝双耳嗡嗡,眼前的昏暗褪去,灯影里的杨彤也消散。
皇帝看着眼前站着的两个少女,室内不再只有夜灯,灯火明亮,照出少女关切的神情。
“陛下。”她轻声说,“还是唤太医来吧。”
先前接过玉佩皇帝差点晕倒,暗卫们瞬间上前要对这两个少女出刀。
还好皇帝撑着一口气制止。
又制止了叫太医,只让扶着坐下来。
“让我缓缓,缓缓就好。”
“下去吧,下去吧,她不会伤害我。”
暗卫们退了出去。
不过,杨落没让自己的婢女退出去,那婢女安静地站在杨落身后。
皇帝深吸一口气,看着杨落……
先前觉得这孩子是很像阿彤,但也有些地方不像阿彤。
现在他知道了。
不像阿彤的地方,是像他啊。
这双眉,还有这耳朵。
皇帝再次泪水模糊了双眼。
天也,是他的孩子啊,是他和阿彤的孩子啊。
那个孩子竟然……
“当初,他们说孩子被打掉了......”皇帝哽咽说。
杨落轻声说:“其实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您的孩子,我母亲从未跟我说过,您可以找定安公或者谁来问一问……”
“不需要问任何人。”皇帝摇头,“你母亲既然给这个玉佩刻上了你的生辰,这就是真的。”
阿彤是个骄傲的人,如果不是他的孩子,绝不会用这个玉佩。
他的孩子啊!
皇帝伸手捂住脸。
“是我蠢。”他哽咽说,“我曾偷偷去看你母亲,看到抱着一个小婴儿,还喊一个账房父亲,我以为你母亲和别人……”
杨落想了想,哦了声,说:“账房阿叔啊,您看到的婴儿啊应该是彩蝶。”
她神情些许追忆。
“账房阿叔和他的妻子逃荒到白马镇,遇到难产,母亲收留他们,彩蝶比我小两岁,前几年账房阿叔一家回家乡去了。”
说到这里笑了笑。
“还好他们走了,要不然,也要死在白马镇了。”
皇帝身形一僵。
那些人,那些人杀了阿彤。
那些人是真山贼,还是冀郢那个仆从说的……
宜春侯指派冀郢干的。
他垂在身侧的手攥起,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这个听起来荒唐,被压下的指证,他一直悬在心头……
“那些人不是真山贼。”杨落说,说罢屈膝一礼,“请陛下查明真凶。”
站在她身后的婢女也跟着施礼。
皇帝伸手想去搀扶,又怯怯不敢近前。
“你别,别多礼,我是你的父亲。”他说,说出父亲这两字,嗓子涩痛,看着这少女。
杨落,落……
“如果是女孩儿的话,叫落英,落英缤纷,多好看啊,落英公主。”
落,英。
这是他给孩子起的名字。
阿彤选了一个字,因为只有母亲,没有父亲了吗?
阿彤啊。
皇帝抬手掩面眼泪涌出来。
他的孩子啊。
他,还打过这个孩子!
皇帝放下衣袖急急上前看着杨落:“我让人打手板,你的手,你的手……”
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受伤。
杨落笑了:“陛下,您忘记了,我和婢女互换了身份,我没受伤,不止打手板没受伤,其他的时候,我也没受伤。”
其他的时候。
是啊,他打过她,皇后打过她,皇后还要用弩箭射死她……
皇帝一瞬间窒息。
定安公,宜春侯,皇后,他们都知道这个孩子,而且,他们一定知道这就是他和杨彤的孩子。
他们不说。
他们要害死她,他们瞒着他,他们……
皇帝胸口剧烈起伏,但又窒息喘不过气,面色通红,整个人似乎要炸开了。
杨落忍不住看了眼身后的莫筝,眼中询问……
不会把人气死吧?
莫筝对她抬抬下巴示意上前安抚。
杨落看着面前的皇帝,慢慢伸出手扶住他的胳膊……
这也是她前世今生第一次接触到,父亲。
父亲。
“陛下。”她垂目说,“您别想太多。”
皇帝低头看着扶住胳膊的手,他的孩子的手……
他以为再也没有的,他的落英公主的手,扶着他了。
皇帝泪水滑落,一口气吐出来,再深吸一口气,看着杨落点点头:“对,先不想那些,现在最要紧的是让大家知道你,知道你是朕的女儿,是朕的落英公主。”
对,他要对世人宣告,这一次,谁也别想拦着他,谁也,拦不住他!
扶着胳膊的手轻轻晃了晃。
“陛下。”杨落说,“您还是想多了。”
皇帝愣了下,看着她。
“陛下,您应该还记得吧,我母亲与您分开了,她没有丈夫。”杨落轻声说,“所以……”
她微微屈膝一礼。
“我不会认您当父亲。”
皇帝眼再次一黑。
……
……
“好,邓山,那我休了你。”
“邓山,从此以后我与你不再是夫妻,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了!”
阿彤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皇帝伸手捂住脸,泪水滑落。
阿彤啊。
我们不能没有关系啊,我们还有孩子啊。
“陛下,我知道今晚告诉您的这些很突然。”女声轻柔,柔软的手也再次轻轻摇了摇他的胳膊,“您能完全相信,没有质问求证,对我来说也是很大的惊喜。”
是吗,她,高兴啊,那就好,那就好,皇帝忙深吸一口气,看着眼前的少女。
“您相信我,对我来说也就足够了。”杨落说,“我来见您,也不是来认亲的,是确认您是不是要我们母女死,您要是要我们死,那我们就安心地去死。”
安心的去死。
所以适才她问了那句话后,才拿出玉佩,表明自己的身份。
如果得到相反的回答的话,她不会再提及身份。
一个连妻子都要杀的人,也没必要认亲。
皇帝闭上眼,止住要涌出来的眼泪:“是我无能,是我的错,让你们遭此劫难。”
胳膊上扶着的手松开了,杨落退后一步。
“既然白马镇不是您的命令,那就请您查明真相。”
她说,再次屈膝一礼,身旁莫筝跟着施礼。
“为白马镇死难民众报仇雪恨,这就是我来见您的唯一所求。”
……
……
夜色正在褪去。
皇帝在行宫内慢慢走动,不时低头看一眼胳膊。
被他的落英扶过的胳膊。
可惜的是很快就松开了。
她没有认他为父亲,也请他继续保密,不要揭穿她的身份。
她不求认父。
他又有什么脸让她认父呢?
他这个父对她做了什么?
没有养她,而且她和她母亲的灾难都是他带来的。
没有惩治凶手,让阿彤瞑目,他有什么脸听她喊一声父亲啊。
皇帝抬手打了自己一耳光,在寂静的行宫内很响亮。
四周只有暗卫,他们如同夜色一般安静。
不过前方传来回禀声。
“陛下,卫矫,求见。”
卫矫吗?
是了,卫矫在这里,绣衣嘛,皇帝进了行宫,瞒不住他们。
卫矫在也好,正好吩咐他,皇帝点头示意。
......
......
“陛下。“
卫矫从夜色里奔来,裹着斗篷,随着跑动露出其内单薄的衣裤,甚至半个肩头胸口都是赤裸的,似乎来的匆匆。
“您怎么半夜来了?”
他急声关切询问。
皇帝没说话,视线落在卫矫赤裸的肩头胸膛上,清浅的夜色里可以看到白色的伤布上血大片大片渗出来……
这伤……
皇帝快步迎上卫矫,伸手扶住他的肩头,看着他的伤口,看着晕染的血。
这伤啊。
这伤差点就落在他的落英身上。
就算那个婢女代替着他的落英,但这弩箭就是冲着他的落英来的!
天也,他的落英啊,会伤得这般重!
皇帝扶着卫矫的肩头,泪如雨下,耳边是卫矫的大呼小叫。
“陛下!原来您在心疼我的伤!”
“陛下,您是担心我,为了我特意来的啊!”
“陛下——”
卫矫抱住皇帝放声大哭。
“陛下,我虽然有爹,但跟没爹一样,还好我有陛下——”
有爹跟没爹一样……
是啊,他的落英,就是这样啊,听到这句话,皇帝眼再次一黑。
这一次终于撑不住,人软软倒在卫矫身上。
“天啊,陛下为我心痛晕过去了!”
“快来人,快传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