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夫人颔首,望着灯影子下面有些模糊的女儿的面庞,竟好似隐隐看见了晏敏的脸在这一刻与其交叠,相融在一处。
她连忙低下了头,又想到晏宁此刻心里惦念着自己的婆母,也不知道她在靖国公府时,是不是也如同现在这样,惦记自己——
回去的路上,时嘉离了人前,便弃了马,上了车,抱着晏宁温声哄着。
晏宁忽然想到了什么,猛然抬头,时嘉反应极快将后一闪,才堪堪避过她的偷袭,不由皱眉问道:“可是我哪句话惹了少夫人生气?”
晏宁面上一红,摇头道:“是我才想起来一事要问你,没防备差点儿撞着了你。”
“无妨,无妨,少夫人有什么话吩咐?”时嘉笑着凑了过来。
晏宁白了他一眼,道:“上回你不是说任小姐手里握着恭亲王府的机密?何不趁此机会,联合御史上书,把恭亲王一党的人拉下来些?”
昏暗的车厢里头,看着晏宁又浓又密的睫毛下闪着星光的眼睛,时嘉微微有些失神。
直到她久等不到回应,抬手在他的肩头拍了一下,时嘉方才回神,愣了愣,苦笑摇头。
“任小姐她,最近怕是有些不方便——”时嘉支吾着说道。
晏宁皱眉看过来,时嘉手握虚拳放在唇边轻咳了一声,“恭亲王自上个月在朝堂上发疯被御史弹劾后便十分暴戾,听说府上已打死了两名侍妾,又将之前的借据都翻了出来算账,只怕会有大动作。
这样的情形之下,若是任书雅敢冒了头出来,只怕就是皇上亲临,也未必护得住她。”
晏宁没有留意到,在说提到“皇上”时,时嘉的声音有些飘忽。
不过就算她注意到了,也不会在意,只更关注恭亲王为何在朝堂上发疯。
时嘉轻笑,抬手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儿,“在岳父那里不是说了?上个月,正是蛮族使者来求亲之时,恭亲王推拒不成,恼羞成怒,要将使臣杀了。
可这样一来,岂不就又挑起了边关战事?能用一个宗室女换来十数年的安定,没有人会愿意主动挑起战争。”
晏宁沉默许久,久到时嘉都觉得心下不安,才将手放在她的肩膀,忽听她幽幽开口道:“若是边关将士得用,又何须将一个弱女子牵扯进国事安危之中。”
听得她语气有些不对,时嘉微微一愣,她这是,在替舞阳郡主抱不平?
“我只是想,纵是身份高贵如舞阳郡主,也逃脱不开束缚天下女子的这些事体,且比之寻常妇人,还多些了身不由己罢了。”
看着晏宁满脸的落寞,时嘉直觉自己无法与她共情,闷闷半晌,方才道:“宗室女自幼享受了因皇家身份带来的荣耀和供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国之危险之际,自然要以自己的方式为皇家助力。”
“献一女子而求数年安宁,是你们这些男人会算计。”晏宁撇了撇嘴,垂下眼帘,将头撇向一旁。
“阿宁,我朝百姓自己都还吃不饱的情况下向朝廷纳重税,这些税银都是浴血边关征战沙场们的御寒衣物和食物,若送一女子便可得数年安宁,这笔账,不管男人女人,都会算的。”
时嘉面容严肃,声音沉闷,他试图说服晏宁,却令她越发抵触,缩到了车厢一角。
“你不用同我说这些,我不是高墙里头长大的贵族小姐,我自小在乡野间长大,眼见着农夫无食,织女无衣,而京城的老爷太太们恨不得将夏日的冰铺满院落,将冬日的炭不计数的烧。
我母亲就是做生意的,我自然比别人更清楚,钱才能生钱,富人恒富,而穷人想要翻身,何其艰难。
只人各有命,不需他人置喙,可是你们若是同我谈什么纳税劳军,我倒真的想同你去边关看一看,你口中的那些边关守军,是不是真的吃得饱,穿得暖。”
晏宁喃喃,眼神迷茫望了过来,时嘉心头一颤,才要反驳她的话突然便梗在喉边。
而此时,晏宁又恍然不觉般继续道:“就拿眼前的事来说,恭亲王府拿着一张不知真假的借据,就光明正大的去迟家劫掠,哪怕是出了人命官司,也没有府衙敢接手判案。
恭亲王在朝中一手遮天已久,对待一个富家商户尚且如此肆无忌惮,大肆敛财而无人敢管。那么,对于打从自己手里过的大笔税银军费,他能忍住不动手?
层层盘剥下来,真正用在军中的银钱又有几何?而现在,朝中君子们却想着叫一个弱女子承担起他们本该承担却未曾做好的事,还美其名曰‘这是她该尽的责任’。”
晏宁冷笑,“我虽与她不和,但同为女子,未免有物伤其类的感慨。你,不必将我的话听进去——”
她将头倚靠上车厢,闭上了眼睛。
马车摇摇晃晃,时嘉棱角分明的脸庞晦暗不明,良久,车中方才响起他飘忽略有些冷峻的声音。
“恭亲王亲手欠下的债,由他的女儿去偿还,也未尝不可。”
晏宁将额头抵上车厢内壁,长长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我无意为曾经为难过我的舞阳郡主抱不平,还是那句话,不过是物伤其类。”
她将头转过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昏暗的车厢中分外清晰。
“瑾瑜,我只是想着,在你们一直以来做的万全准备中,恭亲王的好日子定是不多了,所以他也未必是因着舍不得舞阳郡主和亲才发疯。而说他这是强弩之末,狗急跳墙或更恰当。
可是,瑾瑜啊,斗倒了恭亲王,当朝堂之上的中流砥柱换上身份地位尚且不如恭亲王的你们,若有一日需要女子和亲这样的事,咱们家又恰有适龄的女儿,要你顾全大局的时候,到那时,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时嘉没有回答,马车内的沉默延续到靖国公府的二门外。
下车时,时嘉伸手来扶晏宁,却被她躲过。
时嘉不曾说什么,只上前一把将她拦腰抱住,惊动墙边树上飞鸟“扑簌簌”振翅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