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体仁脚底抹油般溜出文渊阁,袁可立那道“伏乞骸骨”的辞呈,像一道强光,骤然照亮了他通往权力巅峰的阶梯。
次辅之位即将空悬,若能由他这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递补,便是从“阁老末班”一跃成为“二人之下”,离那首辅宝座,便只有一步之遥!
想到此处,他心头发热,脚步愈发轻快,几乎是小跑着穿过广场。
不一会便来到乾清门外。
他并未硬闯,而是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在御前伺候的司礼监随堂太监,脸上挂着谦卑又焦急的笑容,不着痕迹地将一小锭分量十足的银子塞入对方手中,低声道:“公公,劳烦通禀一声,就说体仁有十万火急的‘礼制’事宜,关乎陛下大计,需立刻面圣请旨。”
他将“礼制”和“陛下大计”咬得格外重。
那太监袖口一沉,脸上马上便浮现几分殷勤,点头道:“温阁老稍候,咱家这就去禀报。”说罢转身快步而入。
温体仁则垂手恭立在宫门外,微风拂过官袍,他却觉得浑身燥热。
他心中飞速盘算着待会儿要说的话,确保每一句、每一个字,都能稳稳地敲在皇帝的心坎里。
西暖阁内,朱启明正靠在软榻上打着盹,连日的朝政让他有些疲乏。
一个小太监猫着腰,小心翼翼地疾步而入:“皇爷,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温体仁求见,说有十万火急的礼制大事。”
朱启明缓缓睁开眼,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一闪而逝,他挥了挥手:“宣。”
小太监心头一凛,连忙躬身退出,来到外面,凑到温体仁耳边低声道:“温大人,皇爷方才在歇息,被扰了,气儿不顺,您自个儿悠着点。”
“多谢公公提点。”温体仁客气地笑了笑,又熟练地从袖中摸出一块更小的银裸子塞了过去。
一进门,温体仁便看见皇帝斜倚在榻上,他不敢多看,立刻推金山倒玉柱般地大礼参拜:“臣温体仁,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朱启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人也坐直了身子,“赐座。”
待温体仁谢恩后,朱启明脸上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温和,甚至还带上了一丝关切:“温卿昨日偶感风寒,今日怎么不多歇息一日?国事虽重,身体更是要紧。”
温体仁顿时面露感激涕零的神色,忙躬身道:“陛下天恩!臣区区微恙,得蒙圣心挂念,已是万死难报!一想到能为陛下分忧,臣便觉百病全消,岂敢因私废公?”
他小心翼翼地在太监搬来的绣墩上搁了半边屁股,腰杆挺得笔直。
“说吧,何事如此火急?”朱启明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淡淡问道。
温体仁神色一肃,身子微微前倾:“陛下,臣今日思及一事,如骨鲠在喉,寝食难安,不得不冒死禀奏。信王殿下……自陛下重正大宝,留居京师已逾三月。如今国本已定,乾坤朗朗,臣窃以为……当速请信王殿下之藩,以安天下之心!”
朱启明端着茶杯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
这下,他瞌睡全无,精神为之一振。
他妈的!
他手扶额头,心中升起一股懊恼,自己光顾着整顿京营,搞军备换代,竟快把朱由检这家伙给忘在脑后了!
他不由深深看了温体仁一眼,目光中满是赞许:“温卿……提醒得是!此事千系重大,朕竟险些疏忽了。若非爱卿忠心体国,朕几乎误事!你,果然是朕的肱骨!”
温体仁慌忙离座,满脸惶恐:“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
说着,他竟“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臣今日前来,一是提醒陛下,二……是来向陛下请罪的!”
朱启明诧异道:“请罪?你何罪之有?”
温体仁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情,叩首道:“陛下!臣要请的,便是数月前安置信王之事的罪!当初局势初定,臣曾愚钝不堪地提议,尊信王为‘太上皇’,以期安稳人心。如今细细思之,此议大谬!简直是鼠目寸光,遗祸无穷之见!”
他抬起头,眼中竟隐约泛着泪光:“‘太上皇’名号虽尊,却与我朝礼制根本有悖!更使信王名分,隐然居于陛下之上。若长久如此,君臣仪制何以裁定?若遇奸佞小人借机生事,拿此名号大做文章,岂非动摇国本?此皆臣当日思虑不周,险些为陛下种下弥天祸根!臣每每回想,皆惶恐无地,夜不能寐!请陛下治臣当日妄言之罪!”
朱启明轻轻"哦"了一声,想起来了,确有这么回事。
他看着脚下声泪俱下的温体仁,不由暗暗鄙夷:这老狐狸,竟将“自我批评”演得如此真切。先立新功,再翻旧账认小错,一来显得他公忠体国,二来彰显他思虑深远,这套路玩得炉火纯青。
“爱卿快快请起。”朱启明亲自走下御阶,虚扶一把,“当时不过是权宜之计,朕岂会不知?你今日能察觉不妥,并主动提出,此乃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温体仁“惶恐”地站起身,仍是躬着身子:
“臣……臣不敢居功。”
“朕说你有功,你便有功。”朱启明回到御座,问道:“依你之见,此事当如何妥善处置?”
温体仁心知关键来了,立刻接口,声音清晰而沉稳:“陛下圣明!臣愚见,当请信王即刻之藩。为彰陛下圣德与信王让国之功,可特上一 ‘超迈古今’之王号,如 ‘奉天辅运崇仁佑文信王’!其仪仗、俸禄可远超常制,然名分终为臣子。如此,既全兄弟之情,又定君臣之分,可绝天下悠悠之口。信王风光就藩,陛下江山永固,此万全之策也!”
朱启明听得频频点头。
好个温体仁!面子给足,里子攥紧,可谓老辣。
“善!此策甚善!”朱启明抚掌,“就依卿所奏!”随即扬声道:“王承恩!”
一直静候在侧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应声而入。
“即刻拟旨:命钦天监三日内择定吉期,着礼部依温爱卿所议,筹备信王就藩一应仪典,尊号即定为‘奉天辅运崇仁佑文信王’。吉期定于十日之后,半月之内。一应事宜,由礼部总揽,不得有误!”
“奴婢遵旨!”王承恩领命,退至一旁书案拟旨。
温体仁心中狂喜,此事已成大半。
但他并未告退,反而觑了一眼朱启明脸色,再次躬身:“陛下,臣今日在内阁,闻听陛下欲大力整顿京营,臣虽不通兵事,然深知此乃强兵固国之本!陛下圣断,臣五体投地!整顿之事,必涉典章制度,臣忝为礼部,愿效犬马之劳,协助李部堂,为陛下分忧!”
朱启明心中冷笑:这老滑头,真是无孔不入,哪儿有功劳都想沾一手!
他面上却显出欣慰之色:“温卿有心了。”
随即从御案上拿起两份文稿,“这是朕草拟的设立巡捕营、环卫司的章程,你既愿分担,便拿去斟酌损益,务求合乎礼法,便于施行。”
温体仁双手接过,如获至宝,激动道:“臣领旨!必殚精竭虑,不负圣恩!”
他将文稿小心翼翼纳入袖中,匆匆告退,背影都透着一股雷厉风行。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朱启明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心中暗道:“等朕拿下了济州岛,就把你封过去做岛主,让你好好施展……”
念头未落,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锦衣卫指挥使李若链未经通传便疾步入内,神色凝重,单膝跪地:
“陛下,急报!潜伏沈阳的‘针’传来消息,耶稣会逃犯班安德,已于五日前抵达沈阳,现就住在范文程府上!”
朱启明神情登时一凛,心中暗骂:“这家伙,属土拨鼠的吗?挖洞本事这么硬!这都能让他溜到沈阳?”
不过他随即冷静下来,这也在意料之中。
这狗日的能突破重重封锁,从澳门一路钻到登州,本身就已经是个奇迹。
再从登州找条船漂去辽东,对这等钻营之徒来说,确实不算什么难事!
他心念电转,立刻追问:“孙元化和王徵呢?到哪儿了?”
李若链躬身回道:“回陛下,已在入京途中。按行程,两日后便可抵达通州。”
“两日……”朱启明手指敲了敲御案,将这个时间记下。
随即,他又想起另一件紧要事,目光如刀般看向李若链:“那么,曹变蛟那边,有消息传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