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虽是崇祯三年七月的夏夜,范文程府邸的内书房却门窗紧闭!
倒不是他感染了风寒,而是为了隔绝了所有耳目。
府里,来了位不速之客!
烛火将空气烤的闷热至极,范文程坐在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紫檀木扶手,目光复杂地打量着坐在下首的“不速之客”。
此人一身落魄的汉商打扮,棉袍上甚至还带着些许污渍和海风的咸腥味,但深陷的眼窝、高挺的鼻梁,以及那双在跳跃烛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的蓝色眼眸,无不昭示着他泰西夷人的身份。
正是耶稣会传教士,从大明皇帝朱启明手中逃脱的“钦犯”——班安德。
班安德显得疲惫不堪,但眼神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
他用略带口音、却意外流利的汉语说道:“范大人,感谢您的收留。主的指引让我穿越风暴与封锁,来到这片……新的土地。”
范文程没有立刻接话,他心中可谓又惊又喜。
惊的是此人的身份与背景。
女真尊崇萨满,拜的是长生天,是山神水神。
而这班安德,信奉的是远在泰西的“上帝”,仪式古怪,教义迥异。
大汗虽然对汉文化感兴趣,重用汉臣,但对这等“洋和尚”会是什么态度?
万一触怒了大汗的信仰,自己举荐之人,岂不是引火烧身?
此乃大明皇帝朱启明亲自下旨通缉的要犯!
收留他,本身就是一桩极大的干系。
若被大贝勒他们知道,参他一个“私通明廷钦犯,图谋不轨”的罪名,他范文程纵然受宠,也难逃一场风波。
喜的则是此人身上蕴含的巨大价值。
其一,了解宿敌。
这洋和尚在澳门、广东多年,甚至可能接触过明朝的核心人物。
他必然深知那位刚刚在己巳之变中让大金吃了大亏的年轻皇帝——朱启明!
其性格、其手段、其用人之道,这些都是大金急需的情报。
其二,掌握技术。
更让范文程心动的是,耶稣会士素以精通“格物穷理”之学着称,尤擅火器、历法、筑城。班安德能突破重重封锁逃到这里,本身也证明了他绝非等闲之辈。
若他真能助大金改进火器,哪怕只是仿制出更精良的火炮,对攻坚能力薄弱的大金而言,无疑是雪中送炭!
这功劳,可比打十场胜仗还要实在。
半晌,范文程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班先生,一路辛苦了。你能从南国天子手中脱身,千里迢迢来到这苦寒之地,这份胆识和毅力,令人佩服。”
他话锋一转,目光如刀,直刺班安德:“只是,范某有一事不明。先生为何要冒死来投我大金?据范某所知,贵教在明国南方,亦有不少信众吧?”
班安德脸上掠过苦涩,眼中燃起愤恨,他握紧了胸前的十字架:
“范大人明鉴。南国的皇帝,他……他背弃了承诺!他原本对天学抱有善意,我等以为迎来了曙光,谁知他转眼便露出獠牙,视我等为异端,欲除之而后快!他非但是主的罪人,更是背信弃义之徒!”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狂热:“我听闻大金国主雄才大略,海纳百川。范大人更是博古通今的智者。我相信,在这里,天主的福音和有用的知识,能找到真正的用武之地!我愿意用我所知的一切,来效忠能给予我等容身之处的明主!”
这番话,半真半假,既有真实的遭遇,也有投其所好的表演。
范文程听得心中冷笑,但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要的就是这个态度——与明廷彻底决裂,并愿意献上投名状。
“哦?”范文程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却不知,先生所能,具体为何?我大金以弓马取天下,对奇技淫巧,未必看重。”
这是试探,也是压价。
班安德立刻挺直了腰板,他知道关键时刻来了:“范大人过谦了。强大的帝国需要坚实的根基。我所擅者,有三:其一,乃泰西最新之火炮铸造与操演之法,可破坚城;其二,乃精密测绘与筑城术,可固边防;其三……”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范文程:“我深知明国皇帝其人性情之弱点,以及南方沿海之虚实。若大金有意,海路亦可成为奇兵之道!”
“火炮……筑城……海路……”范文程心中默念,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敲在他的心坎上。
尤其是“海路”二字,让他心头一跳。
若真能开辟第二战场,绕过山海关天险,其战略价值无可估量!
巨大的诱惑与巨大的风险,在范文程心中激烈交锋。
藏着?
将班安德作为自己的私人幕僚,慢慢榨取他的知识,作为自己巩固权位的筹码。
但风险在于,纸包不住火,一旦暴露,便是欺君大罪。
举荐?
立刻将班安德献给皇太极。
若能得大汗赏识,自己便是首功一件,地位更加稳固。
但若大汗不喜,或班安德表现不佳,自己也会受到牵连。
思忖再三,范文程迟迟下不了决断。
藏,是下策。
这等利器,捂在手里是祸患。
唯有献于大汗,才能将风险转化为最大的功勋。
而且,他了解皇太极,这位大汗雄心勃勃,绝非固步自封之辈,对于能增强实力的新鲜事物,有着极强的包容心和好奇心。
不过……
太冒险了,急不得急不得!
还是先晾着吧,揪准时机再说。
于是他脸上露出一种既赞赏又略带为难的复杂神色,缓缓道:
“班先生能如此深明大义,实乃大金之福,范某佩服。先生之事,千系重大,关乎两国邦交乃至天下运势,不可不慎之又慎。”
他略作停顿,观察了一下班安德的反应,推心置腹:
“范某虽得汗王些许信任,然如此非常之人、非常之事,亦需寻一万全之策,方能确保先生才华得展,且不至引起朝野非议。先生且在我府中安心住下,将养精神。容范某细细思量,为你筹划一条最稳妥的晋身之阶。”
他这是在教班安德“生存法则”,也是在为自己规避最大的风险。
班安德是何等人物,历经生死逃亡,对言辞的敏感已刻入骨髓。
范文程话语中那丝迟疑和保留,让他刚刚落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他感激的笑容僵在脸上,蓝色的眼底,警觉暗涌。
他微微躬身,谨慎试探道: “一切……自是听从范大人安排。大人深谋远虑,必有其道理。只是……在下如今是浮萍之身,唯一的指望便是大人的引荐之恩。但有所命,无敢不从。”
这番话,既是服从,也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催促和表态,意在提醒范文程自己的价值与处境。
范文程则老练地哈哈一笑,彻底将话题推开: “先生言重了。你且安心,范某必不负你。来人,带先生去歇息!”
班安德是聪明人,立刻领会,点头道:“全凭范大人安排!只要能为主……为贤明的汗王效力,我愿暂时做一个有用的工匠。”
范文程满意地点点头:“好!那先生今夜暂且好生歇息,养足精神。明日,我便寻机向汗王奏报此事。”
他唤来心腹管家,低声吩咐将班安德带到最隐蔽的客院,严加看守,亦是好生款待。
班安德被管家带走后,书房内重归寂静。
范文程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的思路越来越清晰,心中的天平急剧向“风险”一侧倾斜。
首先,宗教雷区!
皇太极虽开明,但正在努力整合满洲、蒙古、汉人各方势力,其统治合法性的根基之一,便是“萨满”所代表的“天命”。
此时引入一个极具排他性的天主教传教士,无异于在火药桶边玩火。
若因此引发保守派贝勒的强烈反对,他范文程首当其冲。
还有,技术的不确定性。
班安德是否真如他所言精通火器?
万一他是个夸夸其谈的骗子,自己举荐上去,岂不是欺君之罪?
即便他有真才实学,火炮研发周期长、耗费大,短期内不见成效,很容易被政敌攻击为“劳民伤财”。
他立刻想到了老对头李永芳。
李永芳正愁找不到他的把柄。
若自己举荐班安德,李永芳必定会千方百计从中作梗,鸡蛋里挑骨头,将任何一点小问题都放大成他的罪状。
“此非功,实为祸也!” 范文程停下脚步,对着窗外的黑夜喃喃自语。
他意识到,拥有班安德,就像抱着一块耀眼的黄金走在独木桥上,不仅沉重,而且会吸引所有敌人的目光,容易坠入深渊。
突然,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让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厉的弧度,暗藏狡黠。
“既然是个祸患,何不将它……送给我的对头?”
李永芳……
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