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承宗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他叹了一口气,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尤其在袁可立和毕自严脸上停留片刻。
“晋商通虏,资敌巨万,证据确凿,朱将军以霹雳手段查抄,追回巨款,此乃大功!功不可没!
至于程序……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陛下乾纲独断,自有圣裁。我等臣子,当思如何善用此款,解民倒悬,强军御侮,而非纠缠细枝末节!”
他顿了顿,看向毕自严:
“毕阁老,你即刻会同户部,详细核算查抄所得,列出明细。
首要保障九边欠饷、京营粮饷,其次用于河南、陕西等重灾省份赈济,再有结余,可酌情补充太仓,或用于购置军械火器。
务必精打细算,使每一两银子都用到刀刃上!拟好条陈,速速报来!”
“是,元辅!”毕自严精神一振,连忙躬身应命。
孙承宗又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李邦华:
“李阁老,兵部需密切关注各地军情,尤其是陕西流寇动向!这笔饷银下去,务必严令各镇总兵切实整顿军备,不得再有克扣拖延、畏敌怯战之事!九边防御虽暂缓建虏之患,然流寇方炽,更需精兵弹压!”
“遵命!”李邦华沉声应道。
翌日清晨,薄雾未散,孙承宗已穿戴整齐。
他没急着入宫,而是先叫来了心腹长随。
“拿着我的帖子,去张家湾南山营,面见靖虏将军朱启明。就说陛下在西暖阁有要事相询,关乎晋商赃款、徐汤二案后续及朝野风声,请将军务必拨冗,即刻入宫。老夫在乾清宫西暖阁恭候。”
他特意点明“陛下”和“西暖阁”,希望借皇权场合约束那位“殿下”的行止。
长随领命,疾步而去。
孙承宗这才整了整衣冠,乘轿入宫。
心中反复推敲着说辞,既要维护朱启明的权威,又得婉转提醒他稍稍收敛——比如那与皇帝并坐的惊人之举。
袁可立那头倔驴的怒火,硬压不是办法。
然而,孙承宗刚在西暖阁外站定,昨日传旨的小太监就小跑着过来,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兴奋:
“阁老!朱督师到了!不过……督师说,既是商议国事,请几位阁老一同到西暖阁叙话。袁阁老、毕阁老他们已经接到通知了!”
孙承宗心头一跳,随即又莫名地安定了几分。
这位“殿下”,果然不走寻常路。
他这是要……
在御前“会诊”内阁?
也好,总比直接闯内阁值房强。
……
乾清宫西暖阁。
檀香袅袅,气氛却有些微妙。
袁可立、毕自严、李邦华、范景文四位阁臣被引了进来,脸上都带着不同程度的疑惑和凝重。
孙承宗站在御案旁,心里直打鼓。
朱启明并未落座,而是闲适地背着手,站在一扇透进晨光的雕花窗棂前。
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质地考究,衬得身姿挺拔,外罩一件轻便的软甲,非但不显笨重,反添了几分英气。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脸上那副纯黑色的、贴合口鼻、只露双眼的奇异面罩。
此刻,晨光恰好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那面罩下的唇角,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锦衣卫指挥使李若链,像一尊融入背景的影子,安静地侍立在他身后。
见众人到齐,朱启明才缓缓转过身。
他双眼平静无波地扫过众人。
没有丝毫剑拔弩张的气势,反而像在自家书房会客。
“诸位阁老都来了,”
他缓缓开口,轻轻一笑,
“正好。省得本督一个个去请了。”
语气轻松得像在聊家常,却让袁可立等人心头一紧。
袁可立深吸一口气,昨夜积压的愤懑涌上心头,他上前一步,刚要开口,朱启明却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点好奇的笑意:
“袁阁老气色不佳啊?可是昨夜为国事操劳,未曾安枕?”
他微微歪了歪头,那面罩下的笑意似乎更明显了些,
“本督听说,昨夜值房里,袁阁老慷慨激昂,对本督颇有微词?尤其是,觉得本督坐错了地方?”
这轻描淡写的反问,比疾言厉色更让袁可立难受。
他准备好的义正辞严,被对方这“关切”的语气一冲,竟有些无处着力。
他绷了绷脸:“将军明鉴!老夫所言,句句为公!御座之侧,岂容他人并坐?此乃千古未有之殊例,不合礼制,动摇纲常!朝野物议沸腾,长此以往,国体何存?老夫身为阁臣,职责所在,不得不言!”
“哦?物议沸腾?国体何存?”
朱启明轻轻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他踱了两步,走到御案旁,手指随意地拂过光洁的桌面,那姿态闲适得如同在赏玩一件古董。
“袁阁老忧国忧民,拳拳之心,本督甚是感佩。”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看向袁可立,那眼神依旧平静无波,
“只是本督有些好奇,若事事都依着袁阁老口中的‘礼制’‘纲常’,按部就班,层层票拟,请问袁阁老——”
他顿了顿,声音依旧温和:
“晋商那五千五百万两通虏的银子,此刻是安稳躺在建虏的库房里,变成砍向我大明边军的刀枪呢?还是躺在六部衙门厚厚的卷宗里,等着诸位清流引经据典,辩个一年半载?”
袁可立喉头一哽,脸色微变。
朱启明没等他回答,目光转向毕自严、李邦华、范景文:
“毕阁老,李阁老,范阁老?你们几位,是户部、兵部、工部的掌印,依着常理,按着规矩,徐光启那‘保禄’的身份,汤若望那套动摇国本的‘福音’,能顺顺当当、及时有效地从钦天监、从朝堂、从士林间挖出来吗?还是说,等他们像毒藤蔓一样,把根基都缠烂了,咱们的‘规矩’才慢悠悠地走到该走的那一步?”
几位阁老被他点名,顿时浑身不自在,毕自严额头甚至沁出细汗,不敢直视那双看似温和却洞悉一切的眼睛。
“至于本督与陛下并坐……”
朱启明轻轻叹了口气,“陛下念本督东奔西跑,抓了几个大蛀虫,追回了点银子,做了些分内之事,体恤臣下辛劳,赐个座儿歇歇脚,以示恩宠。陛下金口玉言,君恩浩荡啊!”
他看向袁可立,眼神变得深邃,
“怎么到了袁阁老这儿,就成了‘动摇国体’的滔天大罪了?”
他向前微微倾身,距离袁可立近了些:“袁公啊,你是对陛下的恩典有意见呢?还是觉得本督这点微末功劳,连陛下赐个座儿的体面都不配?又或者……”
他的语气是如此的轻描淡写,
“你觉得陛下行事,也得先问过内阁的‘礼法’才成?”
“嗡!”最后一句,如同惊雷在袁可立脑中炸响!
质疑朱启明?那就是质疑皇帝!
这顶帽子扣下来,万劫不复!
一生清名,难道要落得个‘谤君’的罪名?
这…这朱启明好生歹毒!
袁可立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身体晃了晃,那句“僭越神器”死死卡在喉咙里,憋得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湿透了中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