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了旨意,殿内气氛为之一变。先前那无头苍蝇般的恐慌和急于推诿的躁动,被一种凝重而紧迫的秩序所取代。
姜淮仿佛成了风暴的中心,所有目光、所有请示都汇聚向他。
他并未立刻离去,就站在那金銮殿的中央,玉笏早已收起,目光如电,语速快而清晰。
“户部李侍郎。”
“下官在!”一位中年官员急忙应声。
“即刻清点太仓、常平仓存粮,核算能即刻调拨的数目。第一批粮食、药材,我要在明日辰时前装车发运,走官道,以最快速度送往濮、曹、郓三州交界处的高地,设立第一个赈济点。可能办到?”
“下官……下官即刻去办!就是拼了这条命,也绝误不了时辰!”李侍郎额头见汗,却不敢有丝毫犹豫,躬身一礼,转身便小跑着冲出大殿。
“工部王主事。”
“卑职在!”一个年轻官员出列,脸色还有些发白,但眼神已定了不少。
“你熟悉河工。立刻去档房,将白茅堤近五年所有的修防图纸、物料清单、监理记录,全部调出,封存,直接送入我御史台值房。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查阅。记住,是任何人。”
“是!卑职明白!”王主事精神一振,这是要彻查的先兆,但此刻,封存证据才是第一要务。他领命而去,脚步匆匆。
“太医署周院使。”
“老臣在。”
“请院使立刻选派精干太医及学徒,携带防治伤寒、痢疾及外伤的药材,组成三支医队,随第一批粮车出发。灾区水腐人畜,大疫之险,尤胜洪水,万万轻忽不得!”
“姜大人所虑极是,老臣这就去安排,亲自带队!”周院使须发皆白,此刻却毫无暮气,拱手领命。
一道道指令流水般发出,精准地指派到具体的人、具体的时间、具体的事务。围过来的官员们一个个领命而去,原本拥堵的大殿门口很快稀疏起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沉重的压力,却也都有了明确的方向。
皇帝早已起身,却并未立刻离开,只是站在御座之旁,沉默地看着姜淮发号施令。目光之中,是深深的托付,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知道,自己选对了人。
最后,姜淮看向一直跟在身侧、记录命令的两位中书舍人。
“拟旨:通令濮、曹、郓及周边州府,所有官仓即刻开仓放粮,就地赈济灾民,不得以任何理由延误。
所有官府衙役、驻军,除必要守城者外,全部投入救灾,搜寻生还者,搭建窝棚,安置百姓。
若有官员畏缩不前、或趁机盘剥、或隐瞒灾情者,”姜淮的声音骤然转冷,“一经查实,立斩不赦。此旨以八百里加急,发往各州府!”
“是!”中书舍人笔走龙蛇,迅速草拟。
直到此时,姜淮才深吸一口气,转向御座,深深一揖:“陛下,臣需即刻前往御史台调度,并准备出行事宜。救灾如救火,臣请告退。”
皇帝点了点头,只沉声说了一个字:“准。”
姜淮不再多言,转身大步向殿外走去。绯红色的官袍下摆在疾行中带起风声。刚出殿门,早已候在一旁的姜府孙鸿和两名御史台的属官立刻迎了上来。
“老爷……”
“大人!”
姜淮一边快步下着汉白玉的台阶,一边吩咐,语速丝毫不减:“回府简单收拾行装,轻便即可。
通知台院,所有手头事务暂交右御史处理。点二十名精干护卫,备快马,我们半个时辰后出发。”
“是!”属官领命,飞奔而去。
孙鸿满脸忧色:“老爷,您这一去……”
姜淮脚步未停,目光投向宫门外灰蒙蒙的天空。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决绝:
“黄河决口,百姓倒悬。岂能踟蹰?”
“走吧。路上,就是抢出来的性命。”
他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宫廊的尽头,脚步声回荡,急促而坚定,如同战鼓。而身后的大殿,虽已空荡,却仿佛还残留着他方才留下的、足以稳住局面的冷静与力量。真正的艰难,此刻才刚刚开始。
半个时辰后,皇城朱雀门外。
细雨不知何时又飘洒下来,如烟如雾,沾湿了青石板路面,也打湿了等候在此的一行人身上的蓑衣。
二十名精骑已整装待发,人马肃立,口鼻间喷吐着白气,铁甲与鞍鞯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微光。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落,无声地渗入地面。
姜府孙鸿捧着一个简单的行囊,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和一份干粮。他嘴唇嗫嚅着,最终只是低声道:“老爷,万事小心。”
姜淮已换上一身便于骑行的深色劲装,外罩蓑衣,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紧抿的嘴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他接过行囊,利落地缚在马鞍后,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一名属官上前,递上一卷刚刚收到的飞鸽传书:“大人,郓州最新消息。水势仍在蔓延,溃口处已达一百五十余丈。
下游鄄城、阳谷二县已收到预警,正在组织百姓撤离高地,但……秩序混乱,流言四起,有说蛟龙作祟的,有说官府不管了的,人心惶惶。”
姜淮展开纸条,目光迅速扫过,雨水打在纸面上,墨迹微微晕开。他眉头蹙紧,将纸条揉碎在手心。
“走!”
他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缰绳一抖,骏马发出一声嘶鸣,前蹄扬起,旋即如离弦之箭般冲入雨幕之中。
二十骑精锐紧随其后,马蹄敲击在湿滑的石板路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如同骤雨敲打着屋瓦,迅速远去,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
队伍出了京城,沿官道一路向东北疾驰。越往东行,灾变的痕迹便愈发明显。
起初只是道路泥泞,河水变得浑浊湍急。渐渐地,开始看到三三两两、拖家带口往西跋涉的百姓。
他们衣衫褴褛,满面泥污,推着独轮车,或挑着担子,里面是仅剩的一点家当。孩子趴在母亲的背上无声地哭泣,老人的眼神麻木而绝望。
有人试图拦住马队哀求,但姜淮一行速度极快,只能留下几句嘶哑的喊声,旋即被马蹄声和风雨声吞没。
“官爷,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水里……水里全是死人啊……”
“房子没了,什么都没了……”